第三屆楊牧詩歌評選擬獲獎作品公示
一等獎
寂靜瞬間(組詩)
章德益
秋之憶
出租蟋蟀的秋天
揮霍著 金胡楊的
昂貴租金
曠野寧靜 暮歸的騎馬人以
銀幣般的星星 揮霍著
紙醉金迷的星空
亞麻布的暮天啊
只等待候鳥 年年飛來
一寸一寸裁剪開 立秋
處暑 寒露與秋分
波斯菊開了
秋光普照邊村
銀河蜿蜒那么窈窕的身段
晚云浮懸那么悲憫的寧靜
深山馬蹄
深山馬蹄響自曠古
又歸于 空無
無法預(yù)知 夏天大峽谷里
怒云的澎湃與 夏雷的亢奮
每晚的殘陽也許都是最后的殘陽
每晚的浮云也許都是最后的浮云
每晚的夏牧場也許都是最后的夏牧場
每晚的騎馬人也許都是最后的騎馬人
深山松果滾下深谷
發(fā)出 驚天動地的
太息
沒有回聲
只有 山谷里蹲臥的螞蟻
凝視著一代代出現(xiàn)又消失的
騎馬人
寂靜
寂靜空運著鳥聲
正是午夜 有騎影飄然而過
狐貍的暗火 蕨草的黯紫
螞蟻的觸須 旱獺的穴洞
一顆遠(yuǎn)星的隧道里
有銀河從里面 蜿蜒流出
黑色的山脈 雪色的星空
光的漩渦
一匹馬在谷倉后吃草
靜極 光的粒子在湖面輕輕碰撞
我存在過嗎?
下雪的日子里
下雪的日子里 常常想
遠(yuǎn)方綿延的深山里
依舊下著 西漢的雪
是否 來年春天
我偶然從雪水河里掬起的一捧
雪水里 會融化出
千年前匈奴單于的
蒼老咳嗽聲?
年年草色
年年草色 由盛轉(zhuǎn)衰 由綠轉(zhuǎn)黃
誰能記得 匈奴 鮮卑 突厥 蒙古大軍與羌笛哀怨的吟唱
旌旗點燃如血的殘陽
雪山矗立祭奠的蠟燭
“秦時明月漢時關(guān)”啊 一只寒蟲猶在
灌木叢里 字正腔圓地 唱
溪流
溪流松散像月亮的長辮子 散落下的野花是少女的嘆息
一只紅蜻蜓的簪子簪在 菰蒲上 四周正是 蘆葦恣意繁殖的季節(jié)
黃昏涉過鞏乃斯河的聲音 是 落日法老撩起紅袍刮擦草木的聲音
時間開花在蘆葦湖上 時間都是泡沫 泡沫都是嘆息
花
氈房在左 騎馬人在右
殘陽的蕾禁錮著晚霞的花
雪峰的蕾禁錮著星空的花
野地盡頭落日凄美如一朵
詩人唇邊的笑
一瞬間的入定
是千山盡頭一只 歸鳥的優(yōu)雅拐彎
遠(yuǎn)村
小路穿越繁體字的亂山與
簡體字的孤騎 對照閱讀
曠遠(yuǎn)的村莊
荒煙 寒菊 驢叫與遠(yuǎn)馬
都是 被塵土省略走的偏旁
花蕾般緊閉的雪峰
珍珠般撒落的蟲鳴
蜂蜜般粘稠的月光
簡約的秋季刪節(jié)著龐雜的盛夏
塵世被秋天簡化
村口只有一個簡體字的人
仰讀繁體字的 小楷體雁行
那樣的時日
那樣的時日
小朵云是秋風(fēng)的燈籠褲
大朵云是落日的連衣裙
菰蒲是蘆葦湖的背帶褲
白嘴鴉是小白樺的黑背心
優(yōu)雅的款式與古遠(yuǎn)的布料
精致的裁剪與合身的尺寸
大地自有它古典的美學(xué)
晚秋的胡楊早已是頹廢的美男子了
只有秋風(fēng)踩響寒蟲的縫紉機
為村莊縫補落日的補丁
還俗的熟秋
還俗的熟秋 滿野都是
秋胡楊脫下的 金黃袈裟
老樹冥思為佛 雪峰入定為禪
熟透的黑麥 熟透的蘋果園
熟透的夕陽
滿湖的蟾蜍亂敲著木魚
半只蜈蚣趴在胡楊樹頂曬太陽
余暉沉沉里殘陽的入定
一個打瞌睡的騎馬人搖搖晃晃
搖搖晃晃 修煉著晚秋里
慵懶的時光
阿勒泰
阿勒泰 北緯四十七度的高寒區(qū)
冰鎮(zhèn)著 公元前的天空
沉沉深山里齲齒的狐貍
占卜著 兔子的行蹤
獵人篝火的余燼 溫暖著額爾其斯河里
冷水魚的夢?
幼鹿角上一朵蘆絮的雪白
樹根上兩只螞蟻的寒暄
青空中一座雪山的孔雀開屏
我已記不清自己的前生
二等獎
渠江水志(組詩)
馬 行
之一 距離枇杷花開,還有七八里
渠江水跟著那條船
一直流到嘉陵江里去了?
渠江邊上的月亮跟著那一縷風(fēng)
是否到山那邊去了?
在渠縣,一座蹲坐了千年的山
會不會思念另一座山?
所以朋友,無論你從成都來
還是從重慶來,請你在渠江邊住下
而此刻,我身邊的渠江水距離達(dá)州河市機場九十公里
距離渠縣城中的枇杷花開,還有七八里
之二 開著茶花的村莊
河面上,鐵索橋晃動
鐵索橋的那邊,有個開著茶花的村莊
村莊很靜,天空很空
云彩們大都外出打工去了
村外的江,水那么清,船兒那么輕
那么輕的船劃著劃著
必定能劃進(jìn)夢中
難怪,很久很久之后
走來了一個人,他駝著背,還拄著拐
極像是某個神仙
之三 薄霧下的那棵樹
渠江水啊,走著走著,就加快了速度
兩邊的大山開始駐足觀望
渠縣不僅是渠縣,渠縣在稻米上長大
渠縣從高山上跳下
又跟著一行雁往云里飛
在渠縣,風(fēng)是恍惚的,水也恍惚
從來沒人知道薄霧下的那棵樹又是誰
不過,樹下落下的一片片葉,有時像渠縣墻壁上一行楷書
有時又像縣文廟中那半行不老的狂草
之四 鄉(xiāng)村小學(xué)
不是山越來越多
是心懷詩與遠(yuǎn)方的水越來越多
水邊有古廟。古廟經(jīng)過翻修
現(xiàn)在是鄉(xiāng)村小學(xué)
水稻熟了,孩子們已放學(xué)回家
鐵門半掩著
窗臺上,花貓懶洋洋
一個中年女教師,正把新洗的衣服,連同大面積的陽光
晾在籃球架下
之五 誰能找到那朵遠(yuǎn)去的云
臘梅,茶花,稻草堆,在山坡上
流水,魚兒,在江中
上船,下船,明清搖動長空
漢唐帶來輕風(fēng)
多好啊,一只白尾鷂,慢慢落下
把大半個天空都帶來了
一個個村莊,還有縣城
總是童話故事一樣,藏在書卷之中
現(xiàn)在,誰能走進(jìn)古典,誰能找到那朵遠(yuǎn)去的云
誰就能打開現(xiàn)代的渠縣
渠江回響圖(組詩)
馬嘶
致逍遙
暮云如鯤垂天,少年騎游在
蒼穹浩瀚。蟬鼓腹而歌,塑耳廓以青山
生來為造物役,一種浮力的
有所待。驚喜和憂心同時閃現(xiàn)
我終究是逃不過感時與愛別
同飲巴河,在細(xì)小的長江源頭擊水三千
在無何有之鄉(xiāng)
造設(shè)一座鷦鷯遍飛的無根山
和另一個天池之源,將它留給天邊
空白
有時我會對著茫茫空山
吼上幾嗓子,聲波形成的漣漪在夜色
久久擴散。清晨山澗
鳥鳴從我舌尖發(fā)出,彼此回應(yīng)一天的新生
走在林中大片的空白處,我快速移開
就讓那空白繼續(xù)留著
不再占有。某處印跡自有呼應(yīng)
懷想右軍之蘭亭,“死生亦大
固知一死生為
虛誕”。楊頻兄說,空白令人遐想
給人沖動,但與筆墨疊加
構(gòu)成了更深的空
竹枝新詞
一井竹枝空中輕揚,萬古之魚
頓時浮現(xiàn),穿過竹影勝與舊愁和解
我不再渴求巨鯨和鯤
盤踞想象。世間一切細(xì)微的事物更得我心
飲下醴泉也必將接應(yīng)日常之苦
我懷抱這深井之空、竹枝之空
和天空之空,清脆的力量在胸中回響
狹小與廣闊因竹枝獲得了
均衡和無限慰藉
枝頭永逝而懊悔的事情從
深井落下,澄凈的水面一個新我誕生
虎說
我回到了無銘闕。那個射虎
馴虎又戲虎的賨國人,劍眉星目
寡言少語,戴著一副老虎面具
至今還在渠江邊的絕壁上,捕捉激流
飛濺時的咆哮聲。累了
干脆躺在老虎腹中,山中反而
寂靜了許多。金色之光堆疊在老虎身上
他有了老虎的真身
醒來的時候,他慈悲,溫順
討得了神的歡悅
它我之中
一團(tuán)暗灰的影子從頭頂掠過
歇在不遠(yuǎn)處的枯枝,布谷怔怔地望著我
忽然而至的鳥鳴在心底回旋
揪心,悠長。五月烈日和麥芒交錯
焦炙無垠的大地再次
浮現(xiàn)在夢里
我在昨夜的夢中遇見了它
麥田,山坡,我望它時
和此刻它看我的場景一樣
以及它剛剛飛出夢里時的山川
還掛在我的臉上
暗褐的雙翅也險些從我后背長出
涌現(xiàn)的真實
下山途中,一棵野梨樹
倒在了路的中央,壓斷的樹枝和果實
撒得滿地都是
森林從它掙脫的生命中
涌現(xiàn),百草凝結(jié)的香味在枝頭散發(fā)
當(dāng)我把梨送到嘴邊,它因此獲得新生
一個具體而真實的形狀
使我和幽深的山谷再一次確認(rèn)
它的存在,以倒下的方式被人記住
脫離了彼處自然律令的規(guī)束
它還會在我的回憶和講述中不斷浮現(xiàn)
某個山野,某個秋日
野梨樹擠進(jìn)了我們同行人的中間
重塑之力
穿過桉樹林投下的一排排晨光
像撥片彈響山谷里的琴弦,山雀低飛
戲如草篆。它能以重塑之力
從自然的規(guī)訓(xùn)中掙脫嗎
走在山間,秋風(fēng)中的杜子美
瓢上的唐山人,竹影里的陸放翁
仿佛從身邊低吟而過
他們還在照料歷代的山河
葉脈微顫的希音和回響必定有人聽見
現(xiàn)代之眼一次次接應(yīng)古人之心
我也在虛構(gòu)的清晨消耗著昨夜的夢境
從這里望去,野馬溝宛若長江
無根山也是喜馬拉雅
底色
馬在渠江邊吸水,飲下落日和云彩
暮色的袈裟披在秋日山谷
又滑向它棗紅色的身上
橘如燭焰點燃枝頭,光從蟬衣中
涌出,蜜在晚風(fēng)里緩緩流淌
它踏入河中,靜立在若隱若現(xiàn)的群星之間
望向人世一切被神眷顧的事物
萬兩碎金沉入河底
少年胸中的粼粼波光在它眼中閃耀
不可蝕
登臨絕頂之時,我看見云朵由白
變灰。凌空虛無感瞬間襲來
一種悵然若失而
本質(zhì)是,我真的沒能擁有什么
年輕的結(jié)痂在古樹上還歷經(jīng)著
風(fēng)的一次次淬煉
石梯在鞋底下似蟬翼磨損卻
鮮有顫栗從山脊逸出。天光陰沉
讓我覺得并不缺少什么
只是五歲的兒子一路問我
草木也有生命,它們?yōu)楹尾伙嬍?/p>
和作息。我知道他正厭煩著這兩件事
十年前我一定會這樣回答
草木一生都在啜飲、吐納,在攀登
和托舉,那蓬勃之力
正是引我每當(dāng)枯竭之時的不可蝕
三等獎
《鐵與漆》(組詩)
馬拉
《仙女》
沒有人給我更多的水和黃金,我理解
陶罐適合收藏,紋理不宜過份復(fù)雜精細(xì)
(陶不同于瓷,都來自泥土卻有完全不同的屬性
粗獷也許是陶注定的精魂,瓷更像含蓄細(xì)膩的水滴
一種容器,具體的審美對象,清脆之音)
我也經(jīng)歷過火的錘煉,灰燼染著我的灰發(fā)
有人因為變老而更加迷人,像宋朝的瓷器
來到京都的月色中,像商周的陶器出現(xiàn)在民國
一聲響動,水面蕩漾黑色的波紋,夜鳥的叫聲
格外空闊,龍吐水的屋檐向西稍稍傾斜
東方的房間住著長頭發(fā)的仙女,她以鮮花為食
身上沒有香味,也沒有適合戀愛的凡胎肉體
《一萬種修辭》
記憶是否誠實?海浪能否記得
困倦于其上的海鳥?數(shù)億次的漲落中
紅樹林能不能喊出每一次潮汐的名字?
招潮蟹舉起大小不一的紅色前螯說:不行。
過于相信記憶的真實顯然過于荒謬,
不僅是時間,閱歷和經(jīng)驗也在修改記憶
舌頭修改童年的甜度,成熟的暮年
修改初戀發(fā)光的容顏,還有什么恒穩(wěn)不變?
真實并不重要,知識也不重要,對于這個世界
我們所知甚少,像牧童柳笛上的孔洞
有美妙的樂音就足夠了,原理自然呈現(xiàn)。
真誠地相信記憶中虛構(gòu)的部分,相信
被刪除的細(xì)節(jié)從不存在,快樂和激情由此而來。
孔子虛構(gòu)上古的禮儀,妻子刪除婚姻中的不幸
同樣的理由,我對客觀真實毫無興趣
心動的美好之處在于對同一朵花的一萬種修辭。
《詩藝》
一首詩的幸運在于被寫出,
沒有被寫出,字就是字,詞就是詞
沒有意義。石墨和鉆石具有同樣的成份
純粹的碳,區(qū)別在于分子結(jié)構(gòu),美妙的組合。
詩就是這樣,使用同樣的漢字,如何精確?
排列是偉大的技藝,聲調(diào)源自喉部的呼吸
肉體的常識。語言依仗氣息,被忽略的部分
詩人并非巫術(shù)愛好者,他只是從身體出發(fā)
尋找靈魂的那塊石頭,萬物服從萬有引力
從高處到低處,牛頓的蘋果證明了一切
藝術(shù)和詩,在塞尚的靜物中有真正的體現(xiàn)
沉穩(wěn)。耐心。克制。和大自然的創(chuàng)造,
保持微妙的差異,這是作為人的迷人驕傲
就像遠(yuǎn)古的人類,看到落葉飄在水上
從而制造了船,解釋原理的阿基米德還沒有出生
詩也是這樣,大于語法,大于修辭
被寫出的每一個字,在詩中擁有了獨特的靈魂
《鐵與漆》
破舊樓梯的拐角處,灰影像是涂漆
柔和的高級灰,存在又沒有可觸的體積感
時尚工業(yè)產(chǎn)品設(shè)計師為這冷潤的色調(diào)著迷
他想象觸感:細(xì)膩,像皮具又像陳年的瓷器
把光凝固在漆中,爭奪空間的虛無結(jié)構(gòu)
大自然隨意的一筆,他要用六個月的失敗去模擬
傍晚的樓梯拐角,綠色的垃圾桶學(xué)會隱身
墨綠色的腐朽氣息彌散,沒有人愿意長久停留。
樓上的書店擠滿沉默不語的巨人,燈光
照亮桌椅的表面,它不能進(jìn)入萬物的內(nèi)部
謙和如水也會吞噬光的厚度,誰都不能侵入更深
維特根斯坦對著尼采耳語:都靈之馬屬于語言,
歌德和蘇軾有完全不同的愛好,但都喜歡水。
全世界的大師靜置四壁,中間開闊的展臺上
一把椅子吸引了燈光的注意,它在無影的光亮中
完美地表現(xiàn)了陰影,既是漆又是堅硬的鐵器。
《蜻蜓和蟬》
蜻蜓和蟬構(gòu)成了夏天,一個負(fù)責(zé)鳴叫
一個負(fù)責(zé)迅疾地飛行;成年之前蜻蜓慣常于水,
蟬久于深藏暗黑的地下,彼此清冷幽靜
沒有表現(xiàn)出對天空的熱愛;透明的網(wǎng)狀翅翼
讓它們成熟,震翅之音依然在不同的頻率。
擅長蟲草的水墨畫大師對它們有固執(zhí)的偏愛,
相比蟬聒噪的黑夢,蜻蜓更富多彩的無聲魅力
修長的輕靈,渾圓的沉穩(wěn),喜聞樂見的東方趣味
枇杷與荷葉散發(fā)出精心準(zhǔn)備的特殊香氣
陽光中的飛行者,在暗夜里用復(fù)眼交談
童年經(jīng)驗不必提起,水和土有完全對立的屬性
它們共同的朋友蝴蝶有時會感到困惑:
為何依賴翅膀行動的生靈來歷復(fù)雜,從水中
從土里,從肥大莖葉的背面飛向開闊之地。
還不包括鳥,這恒溫的雙腳怪物,它也有翅膀。
羽毛和角質(zhì)創(chuàng)造各自的飛行,汗津津的夢中,
蜻蜓和蟬用命投下賭注,決不進(jìn)入今年的冬雪
鳥兒悠閑地覓食,早已選好往年的棲息地。
《并不完美的飛行》
鉛色的早晨,云雨暫時停止移動
蝴蝶蘭做出欲飛的姿勢,蝴蝶無影無蹤
云在天上飛,雨往地上飛,云雨也是修辭
具有雌雄兼?zhèn)涞娜怏w器官,淋漓盡致的高潮
比海浪還要高,嘶叫著撲向黝黑的巉巖
勇敢的鳥擅長在被風(fēng)暴激怒的海面高速飛翔
它們的詞典里沒有“成功”,也沒有“失敗”
飛翔既是本能,也是被標(biāo)注的道德本身
借助想象力,人類制造出飛機和熱氣球
笨拙的仿生學(xué)和粗糙的物理學(xué)。已經(jīng)很棒了。
火箭才是真正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了動力本身。
2023年4月20日,一艘前所未有的星艦升空
四分鐘后,墨西哥灣上空,爆炸產(chǎn)生耀眼的火光
這是純粹的失敗嗎?東西方同時傳來歡呼聲
——用不同的科學(xué)材質(zhì)和情感原料為失敗作注釋
得克薩斯州巨大的氣浪像還未散盡的玩笑
星際的歡娛中,第三方簽出免費的揶揄文件。
《宕渠風(fēng)物志》(組詩)
吳素貞
與女兒講賨人史
女兒的詞譜里沒有“賨”字
稚嫩的童音反復(fù)跟讀:“c—ong”
她無法理解賦和賨的關(guān)系
在地圖上一遍遍尋找
這個消失的斯巴達(dá)式的少數(shù)民族
我告訴她,川東大地就像巨大的貝
古賨國就是貝里的夜明珠
光芒穿越千年
所以它下面有個“貝”;它有古老的
傳說,建成國都
像我們的祖先,所以上面是個“宗”
我的女兒地理里還沒有巴蜀,渠河
嘉陵江流域,沒有蛇巴圖騰
她用小手一遍遍指著“cong”
稚嫩的童音回旋在土溪鎮(zhèn)城壩村
她一次次用她的小手排列砂石
這是明珠——
這是漢闕——
這是城墻——
這是車騎將軍——
但其實,當(dāng)她指著一塊宕渠瓦當(dāng)
撲進(jìn)我懷里時
我知道賨人是一段無法接近的歷史
我們異地相遇,是無數(shù)雙女兒的手
代代指給她們的孩子
像我們熱愛的祖先
馮煥闕前懷古
此時,圍墻的陰影垂直到腳下
青草蔥蘢,仿佛只要再往前一點
闕頂就擎住了彎曲的蒼穹,青龍、饕餮
便從殘巖上飛升——
這是初秋的暮晚,是東漢的一小截時光
我很幸運,能聽到時光里的斧鑿之聲
藏著閃電、雷鳴
龍吟回響,虎嘯奔騰,知道一個朝代
不會辜負(fù)一個雕琢自己的人
而過程是難詳?shù)模汗噬袝汤珊幽暇┝?/p>
豫州幽州刺史馮使君神道
默念一次,他隨班固北伐北匈奴,大捷
默念兩次,他領(lǐng)兵征討句驪王反叛,大捷
默念三次……就像此時的暮光
低低地壓在漢闕屋頂
最難的也許就是這樣:激流中
難于容忍他人縱身一躍。我看著暗流
就要把他推向既定的死局
龍吟回響,虎嘯奔騰
他的肉身嵌進(jìn)時間的琥珀,我站在
漢闕的陽面,與日光再次默念
一顆雕琢的萬古心永遠(yuǎn)沒有斷代史
賨人谷穿越記
飛瀑如鼓,流水濟世
溶洞雕像羅列,怪石草木皆兵
在賨人谷,我相信
這是一個有信仰的蛇巴部落
是一支跳巴渝舞
與神同處華鎣山的少數(shù)民族
山脈高聳,穿過一個又一個幽洞
這里是另一個世界的樣子
古老的石窟,晚霞依然是賨人的洞簾
歡樂喧騰,哮天犬,賨王,烈性的漢子
人影綽綽,多少歲月
顏色才能形成如此天宇般的氣象
我喊出:板楯蠻、復(fù)夷、賨人……
這一個個別稱在川東山河間回蕩
我入商周,看武王牧野盟誓,揮兵伐紂
賨人以板為楯
前歌后舞,一個泱泱商朝便成了
賨王屏風(fēng)上的蛇巴符文
如果再把符文攤開,這富庶要地
煙火四起,一個古國的恩仇
全在賨人谷斑斕的紋理里
它許我入秦、入漢,入一張地圖
關(guān)于射虎,戰(zhàn)爭,愛情,生死
在這里都有了下落
雖然風(fēng)曾帶走了所有勇士的頭顱
愛的燈盞
一朵黃花,一片黃花,川東大地
漫山遍野的黃花。這大概
就是我看到的愛的能力
在渠縣,如果有人要問我什么最感動
我會指著滿地的黃花
“愛的燈盞一直照耀著這塊土地……”
多么富有詩意
我辨認(rèn)每一朵黃花,我要在其中
找到度靈,告訴她這塊土地的遼闊
我會和她一起坐在山巔
指著燈火閃爍的不夜城,告訴她
機場四通八達(dá),年輕的夕仲
朝發(fā)夕至,愛情的距離沒有天塹
人來人往,扮妝的現(xiàn)代賨人
跳巴渝舞,唱竹枝歌,你愛的人
一次次在彩亭上凱旋歸來
因為你,我愿意從贛地迢迢而來
愿做川東的一朵黃花
開在渠江,文廟、漢闕的路旁
愿在這里學(xué)習(xí)大愛,隱忍
禮、義、忠、廉、孝……
生活在這片
綠色、低碳、宜居的現(xiàn)代古城
渠縣印象
文峰夕照、濛山曉霧,在世界
最美的風(fēng)景走廊上游歷
秦漢之風(fēng)撫過內(nèi)心,在這里
每一片瓦當(dāng)、每一個漢字都有出處
它們?nèi)∏A釜山之土
它們鐫刻長老之言:宕渠蓋為故賨國
在這里,每一塊漢闕都有骨節(jié)和呼吸
有名無名,漢代的風(fēng)獵獵作響
與古人對話,我們正衣觀
向古人致敬,我們學(xué)習(xí)漢闕上的鳥獸
看一柄青銅器如何在賨人的手里
舞有韻,戰(zhàn)有神
當(dāng)我拿起手機,一次次對著城壩的遺址
驚嘆,放大。這里的每一寸土地
都有記憶,我似乎聽見編鐘,磐、大呂的合奏
依然在一只鼎里看見盛景的臉孔
在這里,我推開過八濛山古戰(zhàn)場的大門
遇見失蹤者
在一套戲服里看見南宋抗元的精神形體
在回贛地的高鐵上
看見2018平方公里打開發(fā)黃的經(jīng)卷
仿佛一道耀眼的流光,走在時代的前列
渠縣書(組詩)
馬道子
渠江
一條渠江生生不息,豐潤了渠縣的悠久歷史和燦爛文化。渠縣建制于公元前314年,距今已2337年,民間藝術(shù)“巴渝舞”“竹枝歌”“耍鑼鼓”“花園歌”等獨具魅力,三匯彩亭會、劉氏竹編工藝等納入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享有“漢闕之鄉(xiāng)、黃花之鄉(xiāng)、竹編藝術(shù)之鄉(xiāng)、民間文化藝術(shù)之鄉(xiāng)、詩歌之鄉(xiāng)、詩詞之鄉(xiāng)、文學(xué)之鄉(xiāng)”等7張全國名片,入選全國縣域“詩和遠(yuǎn)方”深度融合代表。
——題記
渠江從渠縣穿過。無處不在的水
從天上來,從米倉山、大巴山之巔來
從巴河、州河船歌來,從渠江號子來
送走了萬物,送走了日子
送走了乳名,送走了故鄉(xiāng)
在潮水的詠唱中,浩浩蕩蕩
排山倒海地壓過來,沒有醉也沒有傷
我們抱頭痛苦一場
渠縣泡在水里。三百零八條溪流
像毛細(xì)血管,為我們豐滿塑像
遠(yuǎn)途的風(fēng)穿在我的腳上,渠江花開
秒速的流沙里,有數(shù)不清的陶瓷
數(shù)不清的木頭,數(shù)不清的水草
在渠縣,水中堆滿火山爆發(fā)后的石頭和骨頭
裹挾驚雷、霹靂,滾滾血水
窯火深處的宕渠瓦當(dāng)重返人間
卵石按滿腳手印,渠江表面安寧
十萬尾魚游弋,十萬個水泡響起
從城壩側(cè)身而過轉(zhuǎn)身成了遺址。百萬支竹管吸江水湯湯
百萬只陶罐,裝滿百萬斤火紅的高粱
百萬升渠水芬芳,百萬雙腳跳起巴渝舞
百萬人唱起竹枝詞,汗水翻滾
漲紅百萬張笑臉,染紅百萬匹白布,燃燒百萬畝高粱地
抒情的句子,情不自禁飛出來
比火的溫度還高
舀一瓢渠江水,把彎刀拿到石頭上磨
我看見那個叫劉嘉峰的篾匠,生活磨得閃亮
懷揣一把彎刀行走竹編的江湖
血進(jìn)入刀鋒,發(fā)出逼人的光芒
他把細(xì)如發(fā)絲的篾,種植在了幽藍(lán)的青花瓷上
船頭的艄公,心里奔涌著浪花
在渠江,他站立水的前面
劃動的木漿像篆隸草楷行書法,龍走蛇舞
在我們共同喜歡的宕渠大地穿越千年
三十多年了,夜里夢中念念不忘的是渠江
隨便寫下,都是跟渠江相關(guān)的語句
在渠縣,向陽的黃花地
我走了無數(shù)個來回,被一條渠江拉扯瘦了
萬畝黃花為你開道、贊美,億萬金針為你丹青錦繡
熱愛的力量在金針尖上,只要時間不死
渠江沒有喝干,黃皮膚都身患一種思鄉(xiāng)的病
在慈母的針線中痊愈
“搏擊中的爆發(fā),大美花朵怒放”
耍鑼里的彩亭晃晃悠悠,大鼓里的龍船迎風(fēng)破浪
兩岸彩旗舞動,人們臉上飄著彩云
這是我見過的渠江最壯美場景
風(fēng)吹得動沙石,吹不動河山
竹竿一撐,渠江就長滿了太陽
四川穿了,匯流長江之水蕩起甜蜜幸福的波紋
我懷中悅耳的國家地理溫?zé)?/p>
土溪鎮(zhèn)
一
動車一晃而過,拉不動土溪
拉不動漢闕,拉不走秦磚
拉不走漢瓦,拉不走漢井
水不朽,不知疲倦地流
把史志里有限的釉磚洗白,竹簡上的《三字經(jīng)》擦亮
繁華土溪鎮(zhèn),藏風(fēng)云
藏酒酵母,藏金屬與塵土
起身的青銅和鐵器,在述說中修復(fù)缺失
更多的無可救藥,誰也不是最后一個
飛翔燕子,尖利剪子只能劃開大地的表面
損毀的沉默的土坑,享受著圍觀的光亮
二
從土溪到漢闕,有一條路狹長
高大石碑隸書為神道
走過的,有青龍、白虎、玄武、朱雀
和一個叫董永的推著獨輪車,他的母親端莊
目光清澈,慈祥
還有蠶的頭、燕的尾
那是漢隸的光輝。從土溪到漢闕唯有躬身
腳下的大地長了兩只角,叫渠河和桂溪河
一條歸于秦,一條歸于漢,在渠江沒有分界線
被洗衣女?dāng)Q出水來。七塊闕石灌滿了雨水
管他有銘還是無銘,都是史記
悲歡的人間,秋色平分
破譯秘密的鑰匙在手上,一打開
象形漢字,氣壯山河
三
江水空磨城壩,遺址愈加聲遠(yuǎn)
靠近渡口的人,手握飛云
引領(lǐng)一座地下城池,走向黃昏
將人間的瞳孔無限放大,縹緲的戲臺消失
仿佛迷途的行星,跟世界和解
擊節(jié)而歌的人們,褪掉了周身傷痕
頌唱是打開的聲音,銳利而卑微
為歷史空留一顆草木之心,或敲鑼打鼓
或被濁浪包扎傷口,或激流中失聲
我短暫的夜成為煙云,誰能叫醒我
一個塵世的平常人,不能停下來
血液和江水,被時間熨平
我航拍的城壩彩稻田,燈火璀璨
上了抖音熱榜,成為封面新聞
在318國道
初春,500人的農(nóng)技人員群通知
免費種子、物資已發(fā)放到農(nóng)民手中
我負(fù)責(zé)318國道附近村莊農(nóng)業(yè)技術(shù)指導(dǎo)
緊跟節(jié)氣的雨水到了鄉(xiāng)親們家中
我怕欠他們精心的喂養(yǎng)
像前些年沒有大聲叫喊媽媽一樣
當(dāng)我大聲地叫喊媽媽
只有我一個人聽見
遲緩的身體跟著他們,一起到田間地頭
細(xì)說大豆、玉米、水稻種植模式,交流黃花、藥材管理方法
風(fēng)吹來清亮
天空湛藍(lán)安詳
種子、苗子與土地留出季節(jié)的一條縫
一粒粒種子、苗子發(fā)出咝咝的聲響
它們站滿了我的心
不經(jīng)意的生活,馴服作物與思想
一切更近了,近得來不及
想起時間的流速,大地上的風(fēng)雨兼程
我們偶爾的笑,對著自己
自然而然,在318國道渠縣沿線村莊
沒有虛無,愛的呼吸平和流暢
在三匯看川劇
回到三匯戲園子,張老漢不是八十
像十八,臉上涂滿油彩
舞動雙錘,高腔響起
茶水翻滾,三江水奔騰
高光聚焦,鼓聲震天
唱川劇的張老漢,一下子生龍活虎起來
他錘下的人,一個個血濺沙場
老戲迷們聲帶失能,淚腺發(fā)達(dá)
鑼鼓喝彩,殺無赦的吼聲戛然而止
張老漢像幸存者,倔強而孤獨
握緊的拳頭,藏著一點點光
他加工過的身體謝幕,有些松弛
一閃而逝的蒼白,重彩遮掩
醒世與救世,像生肌的藥
門外忍冬,藏日月
也蓄雷電,味甘、無毒
在江邊
在渠江邊走著,交談著
樹葉越來越少,腳步越來越慢
有一天,一只黑天鵝突然闖進(jìn)眼睛
孤獨地劃動江水
看著兩岸的人流
它舞動翅膀,奔騰
冰涼之水不再死寂
我們行著注目禮
風(fēng)刮來一場雪,泳者的手臂像起重機
把力量舉起,傳遞到行者的末梢神經(jīng)
游動的手一次次撞擊,發(fā)出小小的聲響
像我們幾十年的試題演習(xí)
以錯為師,穿透紙背
最后依然雪白,我們雪白
而身體里的深淵,仿佛水花和結(jié)石
飽蘸疼痛、淚痕,鍥入一生
在江邊走著,聊著
原來的水位不可查
只有骨頭灼熱無比
風(fēng)和時間,各自在表達(dá)
黑天鵝的腳印,在波紋
我們疾走、減速,像一行詩
不可能偉大,或者永生
渠江寬了,我們更緊了
優(yōu)秀獎
命運的帖子(組詩)
耿 翔
唯一的元素
這些年,我能聽到的雨聲
都像來自,一個人的身體
它不再那么連綿,它讓天空
長時間地干凈,只要有它的一滴能落在
我的臉上,我也知道她去了哪里
心有不甘,是母親給人世
留下最后的表情。天空太高遠(yuǎn)
也太寒冷,我不愿她
化作冷清地,淋了
她多年的雨,再從
頭頂淋濕我
那么多的雨,包圍著
她用一生,才能走過的地方
我看見母親的樣子,在大地上那么寒瘦
一個被生育,損毀了身體的女人
她又能去了哪里?天空有寬廣的
時間,可以讓她像養(yǎng)傷一樣
恢復(fù)她的一切?命運
沒有給她,下過
這樣的帖子
雨聲,也成了我從虛無里
幻化出母親,唯一的元素
那么多的雨
那么多的雨,也像跟著母親
從我熟悉的,大地上走了
走了,就像帶著
天空鎖定,一場雨的密碼
就像帶著大地,鎖定一個人唯一的身份
走到我在哪里的天空下,祈禱著
抬頭,都很難看見有雨落下
我也因此想起,被豐沛到
有些多余的雨,淋傷了
身體的母親,在她心里
誰才是,她的主角
走了,母親一生
都像在一場雨地里,帶著一個鄉(xiāng)村女人
頭頂上很少,有過晴天的日子
隱去她的身份,為另一個
姓氏赴死。雨在她的身骨里
沒有一天,不數(shù)著她的年輪
在滴落自己。有一些懂得
她的雨,陪伴著
成了她的祭品
那么多的雨,更像從大地上
洗去了母親,一生的苦行
命運的帖子
被過多的,雨水糾纏著
女人的命,也就芝麻
粒兒那么大
撒在這么,荒僻的地方
你在哪里找見,一顆落在雨水里的芝麻
更看不清,它久經(jīng)浸泡后的樣子
母親被高過她的,莊稼遮蔽
被強過她的,大風(fēng)吹刮
也被一身,很冷的
雨水敲打著,她是我在
人群中,一眼能看出
命相的女人
我能看出,我的母親
也不是一個簡單,認(rèn)命的女人
她不會向壓抑,她的強悍的事物低下頭
就像這么多的雨水,從來也擋不住
她為我討要,生活的手腳
沒有過多的,陽光照耀
落在臉上的,那些雨水
她也要它們,反射
內(nèi)心的光亮
過多的雨水,也是母親
煩心收下,芝麻大的
命運的帖子
萬物生長的節(jié)奏
再多的雨水,也打不破母親
在她的身體里,找到的節(jié)奏
那是母親撫摸季節(jié),不誤神的糧食
在農(nóng)歷深處的泥土里,抓住
種子的心跳
一座山上,生長著那么多的草木
走在山下的母親,也能抬頭
掐準(zhǔn)很多,花開的時間
一條河里,流過的冷暖
也像每一個月份,在母親身上
測試自己的,體溫
春暖花開,母親一身樸素的衣著
像是預(yù)備給,每一個節(jié)氣的
一份溫暖
生活在鄉(xiāng)下,萬物生長的
節(jié)奏,都刻在母親的身上
一生陪著雨
那些平原上的,村莊
廣闊的田野,會讓它們站在
莊稼的中央
母親一生,住在一個
除了多雨,很像平原上的村莊里
她愛看望的目光,讓屋頂上那些青一色
在煙火中照亮,天空的九頁瓦
更加藍(lán)了。一墻之隔
不只是樹木,還有莊稼站在
地里的樣子,像和她之間
精神契合地,出進(jìn)
在雨地里
那些飛過,頭頂?shù)谋婙B
沒有不帶著,雨的眼神
也是這個,新舊都像
平原上的村莊,安頓下母親瘦小的身子
讓她多年走動在,每一處都有
跪拜雨神的地方,她也因此
有了她的,走不出莊稼的信仰
被她動手,種在雨地里
又被她動手,收了的
植物,很像她的
一頁簡史
沒有去過,平原的母親
一生陪著雨,住在開闊得很像
平原上的村莊里
唯一的怨
那么多的雨,在母親身上
像找到了,它們的天空
那個時候,母親身體單薄
整天站在煙雨朦朧的地里,像一個村子
剩余下最后的時間,卻看見安慰
自己的人,還這樣孤守在身邊
她被淋透了,也不顯出疲乏
再多的雨,滴落在她的身上
也會失去,古老的敵意
因為我,讓她老想起
天空,為什么下雨
那個時候,我已流落在
母親身上,雖然有那么多的雨
卻再也落不到的天空下面。不能夠為她
在陰郁的日子里,分擔(dān)一些潮濕
讓我比找到天空的,那些雨
還要惶恐。多年以后
走過這么多地方,那些落在
她身上的雨,帶著她的
不安,都去了哪里
母親用身體,帶走了的雨
是她對大地,唯一的怨
渠縣詩篇(組詩)
敕勒川
渠縣漢闕:馮煥闕
大地遼闊,像一個真理,不容置疑
一座叫馮煥的漢闕,在漫漫時光中,始終
堅守著自己,仿佛是時光
也啃不下的一根硬骨頭……而那走失的一座
像一個隱喻:“志欲去惡”,那去了的
是眼里的沙子、心中的一根肉刺
和一個朝代的硬傷
“故尚書侍郎河南京令”,“豫州幽州刺史馮使君神道”
相對于他的德行、政績和官職,這座墓闕低調(diào)得
令人疑惑,也令人尊敬……這是馮煥的兒子
馮緄為他立的,他們知道,樸素
才是時光和人生最后的底色……而他們不知道的是
這不是他人生的結(jié)束,而是開始——
只有刻在骨頭里的疼,才能讓生命得以延續(xù)
只有刻在骨頭里的美,才能讓真理凸現(xiàn)
渠縣劉氏竹編
一切皆憑內(nèi)心的召喚:愛她
就給她編一朵玫瑰,恨她
就給她編一場大雪:破竹、刮削、分絲……這流傳了
二千三百多年的技藝,這四十多道工序,每一道
都是一次考驗:愛她
就一直編下去,恨她
也一直編下去……直到
每一道工序,獨特而又精湛得
都姓劉——
那一種編織靈魂的技藝啊,如同編織閃電……
渠縣黃花
在渠縣,那漫山遍野開放的
是七根蕊的黃花,金針菜、忘憂草……如果
你高聲喊出她們的小名,她們
就會回過嫩靈靈的臉龐
望著你,像望著
久違的親人
不能再黃了,再黃
她們就該得意了
也不能再香了,再香
她們就會驕傲了
但可以再快樂一點,直到
快樂成,一場盛大的節(jié)日
也可以再遼闊一些,一直遼闊到
一個人的心上
多么幸運,那些浪跡四方的黃花
在渠縣
找到了故鄉(xiāng)
城壩遺址:宕渠瓦當(dāng)
為了重見天日,它曾
無數(shù)次,汲取了
黎明的
第一縷陽光
因而,當(dāng)它從廢墟中
被搶救出來,“宕渠”二字
依然散發(fā)著
令人驚異的
光芒
一個凝縮了光芒的人
不會在黑暗中呆得太久
三匯文峰塔
光有一條大江不行,還得有
一座古鎮(zhèn),有了古鎮(zhèn)也不行,還得有
一座古塔
不能太高,也不能
太矮,十三層
正好——
他們只是想把一條大江
立起來,以便
和一個人的心
齊平
一條大江立起來,正好
十三層,望得見
一個民族的源遠(yuǎn)
與流長
渠江號子
他們是用了什么方法,把整整一條渠江
搬到了一個人的身體里:當(dāng)汗水
飛濺成浪花,渠江
在他們口中,得以永恒,并柔軟得
像一個新娘子
每一次都是一種舍生忘死的絕戀
這些賨人的后代,除了他們,還有誰
能用歌聲,把一條古老的大船
開進(jìn)一個人,嶄新的
夢想里
在大地上流淌的,終將消散
在人心上流傳的,終將不朽
如此說來,一條大江,只有流淌到
一個人的心上,才算是完成了抵達(dá)
三匯彩亭會
先得有高蹺、旱船、竹馬,還得有
秧歌、舞龍、舞獅……最后是
彩亭:一層、兩層、三層、四層,每一層
都是一個世代相傳的心愿:政通、家和、民富、國強……
這么重的責(zé)任,他們走得
歡天喜地,而又小心翼翼——
在那些古老的神話、傳說和故事中間,在
高高的彩亭之上,一個孩子清澈的目光
收留了身后,那湛藍(lán)而又遼遠(yuǎn)的天空
紅色渠縣紀(jì)念園
槍聲早已消逝,但肅立的紀(jì)念碑
還在,沖鋒早已結(jié)束,但戰(zhàn)斗
依然在繼續(xù),戰(zhàn)場早已打掃完畢,但犧牲
仍然存在,硝煙早已散盡,但那些閃光的名字
還在:徐向前、李先念、許世友、紅九軍、紅三十軍……
風(fēng)吹過來,又吹過去,像是某種
反復(fù)的囑托——
如果天空中閃爍著一顆星辰,那是有人
在替我們提燈探路,如果我在夢中
突然醒來,那是因為
一顆跳動的心,紅紅的
還在……
在渠縣聽《竹枝詞》,想起劉禹錫
她抬手,凝神,揚眉,眼睛里
一條大江在閃爍——
“情妹生得嫩冬冬,好像菜園四季春”①
千百年的深情,被她婉轉(zhuǎn)成了
一小段細(xì)微的心思
“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②
多年以后,一個叫劉禹錫的詩人,一個
被一貶就是二十三年的偉大詩人,在古老的《竹枝詞》里
找到了,人生的真相
注:①傳統(tǒng)《竹技詞》詩句。
②劉禹錫《竹枝詞二首?其一》詩句。
渠縣文廟
先生,我只是偶爾路過這個地方,就
順便來看看你,捎帶地也看看
宮墻、泮池、欞星門、崇圣祠……
沒什么重要的事情,也沒什么重要的話
要說,幾千年了,能有什么重要的事……
呃,差點忘了告訴你,門口
那個賣烤紅薯的老者,紅薯烤得
有“仁”的味道,有時間
你可以去嘗嘗
賨人里
我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這個名字:賨人里
仿佛幾千年前只是昨天的事,仿佛
那些能歌善舞的賨人,那些
勇武善戰(zhàn)的賨人,那些
在歷史中走散的賨人,再一次
被召喚回了故鄉(xiāng):他們心安理得地
繼續(xù)著他們的生活
五街、七橋、飛檐、燈籠、火鍋、川劇……
是不是,他們從未走遠(yuǎn),一直
在我們的心里走動著……你看,那個老人
一開口,就暴露了他賨人的血脈,你看
那個少年一轉(zhuǎn)身,就顯示了他
勇武的基因,你看那個少女,一張口
就說出了一條大江的柔情……
華燈初上,這光芒演義著另一種光芒
這夢想啟發(fā)著另一種夢想——
唯有一個盛世,才能復(fù)活另一個盛世
唯有一種繁華,才能見證另一種繁華
唯有創(chuàng)新,才是最好的繼承
讀書記(組詩)
張澤雄
漢闕。石質(zhì)漢書
宮殿、廟宇、祠堂、衙署
甚至陵墓,都倒在了時間的塵埃里
而門邊的石闕,穿過漢唐的風(fēng)
穿過宋元明清的雨
魏然矗立于我們的視野。時間只剩下
磚頭瓦塊的只言片語
一座完整的闕,仿木石質(zhì),立于荒野
在向我們訴說
時間的不朽與敗筆。一個人
坐在一塊石頭的陰影里,在漢代
他看見一棵樹的形狀;在渠縣,時間為什么
會有如此多的遺留物
一部石質(zhì)漢書,每一顆星能刻出的光
都在一塊石頭上閃爍
用一尊石闕去測天空的高度
只一把鑿斧。古人的夢,刻出了月亮的卷邊
與褶皺。那么多朝代的大象、螞蟻
都從它的陰影中爬出
讀《白鷺》。或致沃爾科特
作品是作家最好的紀(jì)念冊。
我讀《白鷺》,能感受到一個人
在文字里的呼吸。
我知道他在世,盡管這是他 80 歲時
岀版的一部詩集。“如果真的
才華枯竭,所剩無幾
除了放棄詩歌……因為你愛她
不愿看到她被傷害。”我看到一只老白鷺
在最后一聲長長的嘆息里
從你身邊起飛。而《奧麥羅斯》
像一塊磚頭置于案頭,那是
沃爾科特的盛年,至今我仍無法讀完
昨天,這部諾獎作品,在中國
獲得了魯獎文學(xué)翻譯獎
我不知道該向誰致謝。“一只白鷺
在蘆蕩中高視闊步,發(fā)出
生銹的嘎嘎聲……”
注:《奧麥羅斯》《白鷺》系德里克·沃爾科特重要作品。
如果一首詩要來了
就像天主教徒受洗之前
在胸前畫十字;或者如求道之人
在升真前的坐忘。如果一首詩要來了
沃爾科特說,不管任何干擾
你都會退回到一種寂靜中,把自己
與外界隔開。有一些神賜之筆
如轉(zhuǎn)瞬即逝的恩典
你必須祈禱、感激。在開始到結(jié)尾之間
智力和靈感的維度始終如一,恍惚
是一種進(jìn)入詩歌的狀態(tài),根本不可能
營造和抵消。老了,不用理會
人世的雞零狗碎,不用擔(dān)心
無休止的大海,回到母親的腹中
放下慈悲與恩怨,將紙和筆擱于床頭
等一首詩來襲。
大海混淆在天空里。或致艾青
領(lǐng)完獎。撣掉光和內(nèi)心的灰塵
在艾青詩歌館:墻上,大師微笑
坐在藤椅上,接待來訪。
關(guān)于詩歌,大師一定有話要說
他默不作聲。“詩給人類
朝向理想的勇氣。”一陡懸崖
倒塌在深淵里,我們什么也沒聽見
火把的光與一條河
海浪和一塊礁石,土地、熱淚
大師的那些名篇、佳句
展館內(nèi)像擺了一臺放影機,輪番
大海混淆在天空里。我踮起腳
與鏡框里的大師合了個影
大師仍然頷首微笑,我一臉懵懂
畫面定格,儼然一幅朝圣圖——
艾青詩歌館,儼然
中國詩人的耶路撒冷
純真博物館。或致帕慕克
肉體的,還是靈魂的。純真
落入其間,必須葆有一顆
世俗而又純凈的心,不被時光濾鏡
不必挖空心思,收集一地雞毛。
所謂純真物件——頂針、筆
發(fā)卡、耳墜、手帕、胸針
芙頌扔下的煙頭
用過的瓷杯、穿過的鞋……當(dāng)然還有
沾了精液體的內(nèi)衣、體溫
水杯和臉頰上的唇印
現(xiàn)場滯留的次數(shù)。小說通過它們
想說些什么?仿佛消逝的愛情和時光
都藏在這些小物件之中,還是
想通過它們,去證實一段
空虛、浪漫的記憶。作為藏品
帕慕克在伊斯坦布爾
在小說寫下的地址上,替它們修建了
一座博物館。還打算全球巡展
說不久就要來中國
這么多年過去了,來過沒有
已不重要。這是小說虛構(gòu)的力量
還是社會性病癥——欲望如何消解
純真的事物怎么挽回
我們已經(jīng)很累了
取下面具,將它埋葬
或者重新失憶,在各自的身體里
建一座屬于自己心靈的博物館
讓純真回到我們中間
讀《第聶伯河上的月夜》。或致庫因芝
第聶伯河的去向,被無數(shù)人描述。
獨這幅月夜,仍在時間的隔壁
主辦展覽。仍然一個人
只為一幅畫,一種沒有對手的孤獨
與夜空、原野、河岸交織
生成一種暗綠的光。一條河流
將一個月亮分成兩半,一半在東
一半在西。家鄉(xiāng)的版圖
在合并與拆解中,一次次流失
又一次次推遲。河流無法截屏——
它的流淌,它如刀斧一樣的隔絕
始終無法平息的波濤
再次通過爆炸聲
通過畫風(fēng)的背影讀出
注:《第聶伯河上的月夜》是俄國畫家阿爾希普·伊凡諾維奇·庫因芝在 1880 年創(chuàng)作的麻布油畫。
死者葬儀。或致艾略特
四月殘忍。死亡不挑時間
一年四季都有劫數(shù)
葬禮,一個人在人世間最后的儀式
和喧嘩。所有人都在細(xì)數(shù)
死者一生的高光時刻,行了多少善事
積下多少功德,養(yǎng)育多少子嗣
其它一律略去。那些
略帶貶損、戲謔的部分,身后
會有人說起,但不在此刻。死者為大
而無字碑與衣冠冢少之又少
《禮記》上早有一番說辭:“天子死
曰崩,諸侯死曰薨
大夫死曰卒、不祿,底民曰死。”
仿佛,一切都已命中注定,勿須辯解
同樣是死,有的人
活著時名揚四海、光彩鮮亮
死的時候盡遣好詞相送,葬儀成為
再次回光返照。更多的人
無名無姓,活著的時候,塵埃一樣低微
生死都像一棵草芥
死就是死,就是回歸塵土
埋了,沒有
顯赫的儀式來修飾
室內(nèi)練習(xí)曲(外九首)
彭杰
要么讓他坐下來,星座一樣
四肢伸展,要么就把耳語撥開
目錄涼水般露天的鴉群。
“我聽見空氣中旗子抽搐的唇
花是危樓的陰影,積攢內(nèi)心月芒
而紅燭仍在漩渦狀的內(nèi)臟上。”
但他說,修竹被不斷說服,雖然
銅鈴是懈怠的眼,肉欲旁聽
像雨傘為一把鎖松開的過程。
“如何合攏電泳中的藍(lán)色琴匣
我問。不如隱身于它,如此
冰弦上,仍懸停著我們嗚咽的海。”
失重的時刻
空轉(zhuǎn)著的,鶴的眼睛
余光吮盡人們用舊的不安
密謀中的植物像一場邀請
當(dāng)散步的人想法被白晝困住
群星的回音仍像舊時無所事事
旁觀年輕的霧號令著事物的背面
花蕊細(xì)密如靜電的顫栗被一幀幀具體
感覺之舌,你舐著它旋轉(zhuǎn)的咸了嗎?
走道兩壁收集的灰色翅膀
還沒有結(jié)束,是所有動作堆積成的水面
解開皓月,讓它向寂靜發(fā)瀉
你也會燃盡傾聽的距離來期待它嗎?
你將知道,失眠也是一種手
劃動體內(nèi)細(xì)沙,形成自然的裸露
內(nèi)心靜電
皓月注視的噪音般,她側(cè)著身
在整晚的夢中,揣摩我內(nèi)心靜電。
我沒有在意,任火花倦怠的細(xì)爪
探入雨霧,調(diào)慢柳枝瑣碎的唇。
大半天都有彗星,朝向這片曠野
低聲吼叫,花的暗號醞釀一場暴動。
當(dāng)人們白晝一樣驚醒,安置器皿,
手勢仍在燭光沉吟中,傾聽波紋的暗。
冰面松開,聲音是它消耗的回憶,
像一大片鳥群,推開水的窗戶
沒入寒林,松針的顫光,消失在肉體中。
而我仍寄希望漫過細(xì)雨時,能看見皓月
解開寂靜,在虛空中沒有依靠地膨脹。
讓植物充滿焦慮,掩映你出世之前的星辰。
世界在頭腦中*
涼臺的隔斷門打開,呼吸中浮隱的松針。
當(dāng)月光從身體上經(jīng)過,驅(qū)逐著我的睡意。
臺萊瑟,我想到上次你指揮著建筑工人
替我圍上襯裙般,給旋梯安裝可靠的把手。
昨晚,還是在這,空氣中充滿暴雨的圖案
叢林被失控地點亮。雨點涉腳走過的真空
在植物探出的手中發(fā)抖。如蠟燭渴慕著受燃物
蝴蝶從胸衣中打開自己,為我的想象紋滿靜電。
親愛的臺萊瑟夫人,坐在這寫信的時候
再一次,我認(rèn)為,小鎮(zhèn)就是我的身體,當(dāng)月亮
升起,操縱我記憶中的一些人,在街道上游蕩
是那些令人迷惘的家具在相互注視,揭開
夜的眼瞼。一個星期天的房間大聲背誦著自己。
階梯式雨聲的抬升處,世界的肉簾幕一般垂下。
*據(jù)卡內(nèi)蒂《迷惘》
晚宴
月光打開身體,直到深處——霍普金斯《月出》
節(jié)節(jié)衰弱的夜,樹陰
從中召喚茂盛的海潮。
遲疑的腳,轉(zhuǎn)梯身姿躲閃
終止于積水的滑落處。
還沒有一種注視已經(jīng)完成。
太快了。心思見針成縫
隔夜勾勒我的孔雀膽。看
你如何將松針的呼吸,刺入
聽覺的晚宴,如何從
水鳥照過的房間,握住瓷瓶
如握緊你輕柔的舞劇。
夜空虛擎著的,燭焰險照
狡黠如新月,失神漲退。
花的執(zhí)行者:美在重疊
扇面展開,身體昏密
全都指向是或不是。*
* 取自霍普金斯
禁止入內(nèi)
禁止入內(nèi)。哈氣的人望著春心,
丟失風(fēng)的園林,是虛弱的邀請。
看,皇帝的細(xì)雨描摹你的娥眉
每一刻,為悔恨的內(nèi)壁鋪滿青苔。
全是落差。最先從渾濁中清醒的
是積水。蟬翼玉鳴的時刻,風(fēng)琴
內(nèi)爍的手勢,欲望的星辰已從
井中升起,冷鍛同燭光液態(tài)的對談。
不能闡釋。花的造影轉(zhuǎn)動長夜。
杯狀的崢嶸,被波紋一如既往地
切割著,患上病雪的霧修飾緩慢
一步步后撤,攪動她新月的形體。
代替言說。帝國的話語雨意般喘息
渡河入林,鋪展渾身濕透的睡意。
陣風(fēng)滿帆的眺望,怎樣才能結(jié)束你
海床在聳肩中蔓延,曲折承歡。
風(fēng)景儲物*
黑暗中失神的水聲,怎樣引動了你?
肉身輾轉(zhuǎn),試圖捕獲夜晚催人入眠的力量。
堤岸低聲念的姓名,攜著星藻向后退卻
她也是月落的裙腳,有不時地陷落。
柏舟的不定近似燭火。匱乏遮攔的水域
霧氣逡巡中辨聽體內(nèi)枝干的位移。
掌心的潮汐躍過丘壑,借此融化鹽粒
那反復(fù)的動作將你的觸覺一層層歸還
一如火焰,披拂著低空的叢林滑翔。
但“人是風(fēng)景的匯聚,蝸形的夢魘中
急轉(zhuǎn)神智”。她每日照見的鏡中
都有著隔岸對峙的奧義,唯存的實體
是他們之間奔流的河水。只心已如席般展開
平行的松枝,每一個尖端都與星辰相連。
多少夜雨下簌簌的濕矩,和星流順服的音軌
經(jīng)過肉身輾轉(zhuǎn)。但松枝,那晚松枝聽見了什么?
*據(jù)《國風(fēng)·鄘風(fēng)·柏舟》
去公園散步
把手插進(jìn)湖水里,讓它能夠
感受到我。
在死這件事上,我們的觀點
不一樣。
到處是事物對我的回憶。安靜良好的樹林
越向內(nèi),它越能想起崎嶇泥濘的內(nèi)心。
我驚異于這條鵝卵石路,連接的人物
和關(guān)系是如此漫長。最終抵達(dá)現(xiàn)在的我。
每天
雨水操縱人群,街道推開商店
占據(jù)絕大部分表情的水面很快就會醒來。
然后一些故事經(jīng)過我并被遺忘,
像家具被安置和運離房間的過程。
在那之前,我們沿著小路向山谷深處行進(jìn)
它裝飾的腳印,也曾有名字和性別。
快到深春,我已經(jīng)快跟不上即將到來的
一天了,夜晚總是像大海般傾瀉。
良辰中的星光,從不同人身上找到落點
也是秋蠅停在枯草尖,不再搖晃。
當(dāng)弦月的上端觸入虛空,下端
抵著眉梢,它接引的事物,使你數(shù)次醒來。
小分支
那時他幾乎住在郊外,建筑稀疏,每一棟
都得不到彼此的應(yīng)答。燈光攜來夜晚的前調(diào)
早婚的懸鈴木,向四處敞開,其中幾枝
從可能性中披上一件,到他的屋子里做客。
你必須在散步中,耗盡這片區(qū)域的神秘。
一些星星的銳角,是故事的小分支
圍繞著你公轉(zhuǎn)。光聚攏于銳角的磁線
大半個夏天,都在沿著建筑的邊緣傾瀉。
人群格柵般叢彼此的疏忽間觀望著你。
分開那些人群,像分開回聲樣叢林
然后走進(jìn)。不是結(jié)局,也不會是結(jié)點
身影內(nèi)的孔雀束緊,成為燭光中被撲滅的海。
一直是睡眠中的月亮,在粗暴地破冰。而隕石
將沿著人群古老的注視,在某夜軌道式滑落。
把你的手給我(組詩)
草樹
1
把你的手給我,來,我們
坐一會兒。月亮在渠江撒銀子
那只船系在柳樹上
那么孤獨。微微蕩漾。失去漿和漿手
依然在蕩漾
把你的手給我。我們多久沒有
一起看星空:月兒晶瑩,群星閃爍
銀色灑遍巴中山嶺、宕渠大地
風(fēng)把你的發(fā)絲吹向我的臉
仍有觸電感,不怎么強烈,卻讓我想起
夜晚在大學(xué)宿舍讀都德的《繁星》
讓我想起小時候攀上山峰
眺望遠(yuǎn)方的嘉陵江
讓我想起渠縣的黃花叢
中午時分斗笠閃爍
2
月光有些涼了。渠江在抖索。你的手
沁涼又溫暖。這個世界上
有時候一些手像烙鐵
我的遠(yuǎn)房表哥被幾只手摁住
脖子上掛著一塊牌子,偶爾搖晃
鑼咣當(dāng)一聲,響徹大街小巷
樹上鳥雀紛紛飛去
來,起來,我們走一會兒。把你的手
給我。山嶺上杜鵑消失在朦朧中
明晨它還會明媚,嬌艷
水面凌波微步的水漂,沉落,不會再升起
就像那個跳進(jìn)江里救起溺水少女的男人
肩上搭著一件的確良襯衫
消失在濱江路
3
我們來到人世,攥緊拳頭,舞動雙手
哇哇大哭,母親以她的手捻著乳房
把乳頭送進(jìn)那張裂開的小嘴
整個世界安靜下來
雙手?jǐn)[動。渠江岸邊柳條擺動
像鐘擺合著心跳的節(jié)奏
整個巴中丘陵儼然有了呼吸
大地上多少事物接受雙手的檢閱
蒲公英的飛傘、蜻蜓翅膀的彩虹
小鳥的顫栗,你最初的臉
把你的手給我。小心水溝
歲月在臉上鑿出溝痕
我也不會期望你像少女雀躍
中年自有豐腴之美
漫長的雨季以后,渠江風(fēng)平浪靜
心底有萬頃柔情的積蓄
4
白塔頂那顆星
現(xiàn)在挪了位置。你看,星球永恒轉(zhuǎn)動
但如果沒有手,筆不會自動書寫
(語音轉(zhuǎn)換文字,后臺也有一雙手)
按鈕不會自己啟動
畫和雕刻也不會存在
當(dāng)然藥店門口秤砣下的磁鐵
有詭秘的指紋
叢林里的地雷上
覆土含著陰謀和仇恨
衣領(lǐng)忽然被拽,當(dāng)你回頭
一個人站在后面笑吟吟,并未出手
一封信早已泄露它的秘密
昨天在街邊,我看見一身制服里伸出手
拽著一個賣水果的婦女
扯脫了她的扣子
晃蕩的乳房滾出猶如打翻的背簍里
四處滾動的達(dá)州脆李
她是一個小商販,也是一個母親
那白塔。大地伸出一根手指
這些年,我很少看見有人走近它
它的孤寂定然長著厚厚的青苔
槳葉一再攪碎它的倒影
一片瓦礫,沉在江底
5
把你的手給我。來吧。攀上這一片草坡
到高處,就可以看見更多奇跡
一雙雙手爬過雪山:雪在描繪
一只手拉住另一只手:沼澤地嗞嗞作響
在人類更遙遠(yuǎn)的時代,角斗士
手持利劍:鮮血和淚水、怒吼和疼痛
將腳下黃沙浸成自由榮耀的圣地
不要為看臺上的喧嘩感染
不要做廣場上的看客:無論在宣武門的菜市口
還是在渠縣的漢闕廣場:西風(fēng)殘照,漢家陵闕
誰不受到時間之手劫持
把你的手給我。抓住當(dāng)下。草蟲開始彈奏
夜涼突出血液的溫暖
寂靜顯影觸覺的具體
不是握手。輕輕拉著。握手
只是認(rèn)識的開始或再見的疏離
熱烈的冷漠:一倍的親近,雙倍的遠(yuǎn)離
具體的抽象:一起舉杯,一起勘探陌生乳房
一起在人世的泳池劃動
劃開,合攏,像祈禱。沒有祈禱詞
緊密接觸世界卻失去對世界
全部的觸覺
6
當(dāng)初我們來到三匯鎮(zhèn)
不知白塔擁牛山之秀、接龍岡之勢
堪當(dāng)陰陽萬物變化之尺度
不知渠江邊,曾經(jīng)走出蜀中大將
不知它的底部
堆積那么多瓦礫
老柳枯榮,白塔聳立
一根手指指著兩個維度:天堂和地獄
皆寂靜,唯當(dāng)下如春潮涌動的渠江
魚兒穿過白塔的倒影
不懂它的嚴(yán)厲、它的慈悲
把你的手給我。我們?nèi)ヂ犅?/p>
渠江的呢喃。兩岸高樓聳立,僵硬
入她懷里,也獲得楊柳的身段
白日的嘈雜,人世的喧囂,歸于一片月光粼粼
魚兒騰躍,一柱白銀升空
落下,多少時光的漣漪
那個肩搭的確良襯衣的男人
出現(xiàn)在銀杏樹下,胸肌還那樣鮮明
我的遠(yuǎn)房表哥也來了,挺直腰,不再頹喪
宕渠山嶺深處,馬蹄的得得又響起
把你的手給我。來吧。輕輕拉著
像嘉陵江拉著渠江


公網(wǎng)安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