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濰娜:銷魂的詩 | 中華文明與中國詩歌的現(xiàn)代化表達
日期:2023-09-01 14:10:46 來源:未知 作者:未知 點擊:3148
詩人用初生之眼,察看這天地人間。詩句上,凝結(jié)著受人妒羨的永不衰老的眼神——它一次次回望。早在新詩初生之際,廢名先生就區(qū)別過新詩跟古詩。他認為現(xiàn)代詩跟古詩的一個分割點在于:他們統(tǒng)領(lǐng)的內(nèi)容迥異,新詩所表現(xiàn)的內(nèi)容,很多是古詩的體積裝不下的;他同時相信,現(xiàn)代詩早在被寫下之前,詩人的情緒已是完成態(tài)。這無意間點到了詩人的要穴,亦是詩之晦澀的最初來源:一個被詩的雷電劈中之人,往往說不清詩之由來。真詩幾乎是從天上砸下來,那些陌生又熟悉的詞句,都是失散的故人,是牛頓的紅蘋果。落筆的剎那芳華間,整首詩已在某一時空里亭亭玉立。詩人接下來的工作,是二次孕育——將此曼妙無比的生命體接生到人間的紙上。一個詩人,面目狂浪,內(nèi)心謙柔,他深諳每首詩皆有兩次生命——第一次是呼嘯獨吟于冥冥之中的孤魂,第二次終覓得詩人之手,幸運地在紙上重逢重生。絕大多數(shù)有關(guān)詩藝的討論,都是基于第二次生命的解析、試煉,孜孜不倦便可敷衍出長篇大論。關(guān)于第一次生命,眾詩家諱莫如深,幾乎視同秘技。然而,相較于詩那萬世不竭的生命力,寫作之人的肉身何其不堪;一個人又何來的自信和魯莽,讓他真敢相信,自己可以一己之力鑄成偉大詩篇?若不是身后站著千百代的詩魂,若不是千萬雙手把住他那一只手,又何來的力拔山兮的氣力去握住那一支筆?畢竟,是誰說的,所謂才華就是努力也得不到的東西。不論承認與否,最重要的東西往往是在瞬間成就。文學中的真正部分發(fā)生在0.01秒,有如氫彈爆炸的毀天滅地,一個接一個的火球,把紙燙出大窟窿。寫下來,又或者寫好寫壞,只不過是千般努力不去辜負詩,萬般小心不去毀滅詩。可一首詩之所以站成一首詩,而非分行的騙術(shù),根本原因還在于它第一次生命中帶來的“氦閃”——那極具毀滅性也極具創(chuàng)造性的能量,送來詩歌特有的頓悟。立地成佛。叫它“靈感”實在太過輕佻,那是活幾輩子也不一定捉得到的鬼精蹤跡,是如何求也求不來的靈丹妙藥。剩下的事,就是坐下來,然后花上幾十倍幾百倍的時間去緬懷——等著你的都是行活兒。可如若真活成一個行家里手,沒有“氦閃”沒有禮物的情況下硬寫,到頭來難逃有緣無份。武俠小說里少林寺從不缺絕頂高人,下面的小和尚一堆一堆,他們天天也在扎馬步練拳法,可就是不得要領(lǐng)。原因在于只知招數(shù),不得心經(jīng)。一旦有了心經(jīng),十分鐘得道開悟,武林各派為爭奪秘籍不惜殺破頭。各式各樣的詩學理論,談修辭,談結(jié)構(gòu),談煉字,傳授的多是一招一式,結(jié)果和少林寺小和尚一樣,有形無神。最稀罕的心經(jīng),要到最危險的地方——“氦閃”里探得。一個人跟一首詩之間的默契,也是一瞬間建立起來。作者如此,讀者亦如此。小時候讀古詩詞,像拆禮物,那種會心一笑,瞬間所得,并不依靠任何解析、考據(jù)、僵硬論文,甚至很多時候一知半解不明其意,竟心領(lǐng)神會得其大美。興許是那音韻撩撥到了最纖細的神經(jīng)激蕩了滿顱弦音,興許那字形結(jié)構(gòu)一不小心卷進了唇舌剔之不去,又興許是那空虛之中群涌而來的萬古想象,短短一行填補了貧乏生活的巨大空洞。讀詩寫詩,都離不了一份癡情,那天外飛仙般的意外之喜,無法自拔的流連忘返,教不會習不得。將詩歌咬碎嚼爛之后反芻喂養(yǎng),實在是一種無效的勞動,跟詩歌的精神背道而馳。讀再多的理論,到頭來至多是一個教授,成不了一個詩人。直覺的相逢一笑中,有著最精密的計算,遠勝江湖大師。頓悟的瞬間,積聚著百代詩魂智慧的合集。前年雅西詩會上,一個羅馬尼亞少女起身向我提問,我順道詢問她對中國人的看法,女孩的回答令人驚異,她說印象里的中國人外表嚴峻,內(nèi)里纖柔,這詩性的敏感并不來自他們的真實日常,而是千年歷史的陳屑,是他們詩性的祖先的醇烈情感在一輩輩血液中流淌。我吃驚于一個不足十六歲的異國少女對陌生之地竟有如此洞見,觸及到了我們最殘酷又最驕傲的一切。如今中國的日常是反詩的,但先輩溫暖的熱血難涼,一如梁啟超的喟嘆“十年飲冰,難涼熱血”。鄭敏先生曾哀嘆有著兩千多年傳統(tǒng)的古典漢語文言文,這樣一種精美絕倫、成熟無比的文學范式在過去的一百年里,被徹底的從中華文明的軀體里抽干了。①重新注入的新血液,是以北方方言為基礎(chǔ)的新生兒白話文。如何運用尚在咿呀學語階段的新語言,去觸碰一場漫長詩歌文明中詩魂的顫抖,這是困擾在詩人心尖上的問題。鄭敏先生寫道:“如果他是一個真的詩人,當他在歷史中一天天成熟起來,他的心靈的眼睛會看得更遠,他的耳朵會聽到更豐富的和聲”,“他的耳朵日夜在傾聽歷史的波濤和人類的心跳”。歷史的波濤和人類的心跳,這兩者大概擔當起尋找詩歌第一次生命的向?qū)А6砹_斯有一句諺語:“每一行詩里都滴進了一滴血。”我更相信,每一首詩里都住著一個神。為什么“氦閃”憑空而降迎面而來,為什么繆斯獨獨眷顧于斯人?特別的幸運里必定蘊含特別的暗示,巨大的激情之中必定藏有秘密的使命。那種天羅地網(wǎng)壓下來的感覺,暗示如此強大,誰又能對命運輕易說no。① 鄭敏《文化·語言·詩學——鄭敏文論選》,福建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5 頁。原文為,“一百年的實踐實在太短了,何況漢語在這一百年間經(jīng)過一次大換血,抽走了兩千年的古典文言文,一種精美絕頂?shù)奈膶W語言,重新注入以北京話為主的口語語言,用它來寫‘詩’……”
詩歌,本就是中國人的信仰。在這樣一片不信神的大陸上,過去幾千年來依賴的是美育,所謂“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詩之大美滲透到千千萬萬陌生人的心靈當中。美,是一個終極的神。由此產(chǎn)生的信念感通向那決定性的片刻,向美之心召喚出“氦閃”。當一個人對繆斯保有絕對的忠誠,繆斯給予的會更多。我常常想,究竟是什么把一個人變成一個詩人,又或者說究竟是什么把一個詩人跟一個常人,一個庸人區(qū)分開來。是閱讀?知識?情懷?真正成就一個詩人的,恰恰比這些簡單多了。一個詩人之所以是一個詩人,只因為他/她身體里的血。正是這異血,讓他在相似的風光中看到新鮮的風景,在同樣的經(jīng)歷中獲得別樣的感受,在古老的天地間擁有嶄新的世界。一個詩人總要一百倍的敏感,一千倍的強烈,他們因而趨向瘋狂,駭人又迷人。陌生化的感受轉(zhuǎn)化為陌生化的思維和語言,活著本身就已經(jīng)是一首詩。寫不寫,倒是其次了。現(xiàn)在假設(shè)一個詩人已經(jīng)非常幸運的獲得了“氦閃”,他/她要如何去把它完美的接住?作詩,作詩,若是手藝不好,真能作死一首詩。需要精準的內(nèi)在結(jié)構(gòu)將讀者引向驚奇,然而那刺眼的光明幾乎令人目盲,那是詩人最脆弱最無助也最美麗的時刻——沒什么比“雅野”二字更得我心。傳統(tǒng)之上的放浪,既雅又野,既訓練有素又天馬行空。訓練有素,包括意象、練字、節(jié)奏、音律,乃至一首詩的氣息。音韻的使用,可以讓一首最復雜的詩成為一首最單純的歌,認為現(xiàn)代詩無韻是一種業(yè)余的觀點。古詩是數(shù)著節(jié)拍去練字,現(xiàn)代詩反過來,音韻內(nèi)化到了氣息里,一首詩的呼吸有如音樂般吹拂進每個字眼。天馬行空,則是當一個詩人背后立著廣闊的傳統(tǒng)、繁茂的精神譜系,這時他/她如何作為一個個體站出來。詩人的聆聽,是一個絕對的個人主義者的聆聽,是獨一無二的個體用絕對真誠的血肉語詞吐出的珍珠。在一棵歷經(jīng)風雨起落的詩歌大樹上(它早已經(jīng)碩果累累,生生死死了多少遍),詩人用自己獨有一次的生命,去結(jié)出了那一顆署名于他/她的果實,去寫銷魂的純詩。※本文系戴濰娜6月25日在中國政協(xié)文史館召開的《中華文明與中國詩歌的現(xiàn)代化表達》座談會的發(fā)言。戴濰娜,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