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馬非初識有四分之一個世紀(jì)了。他是我認(rèn)識的第一位“70后”詩人，而我初讀他的詩，還要更早上幾年，那是《一行乘三》和《致全世界的失戀書》的年代。

早期的馬非，詩風(fēng)犀利，氣勢生猛，但卻著力回避莽夫和概念式思維，努力在固守樸素的同時，摸索口語詩中智巧的一路。當(dāng)不少同齡作者在口語詩門前進(jìn)退維谷，他已是一位有著鮮明風(fēng)格的詩界新銳了。

與許多詩人一樣，馬非年輕時愛酒、擅飲。擅飲到什么程度？一般能喝的同行往往都喝不過他。有些作者喝醉了愛唱歌，馬非是沒喝醉就在酒桌上開嗓，然后大家在他的帶動下一起唱，一圈兩圈唱下來喝下來，大部分人就都醉了。

馬非性情豪爽、熱心腸。在詩歌類書籍出版面臨這樣和那樣困境的當(dāng)代，他可能是責(zé)編詩集、詩選最多的詩人。更關(guān)鍵的則在于：這些書中，有不少已是當(dāng)代詩歌史上的重量級著述。

寫詩需要銳氣和韌勁兒，需要不斷發(fā)掘靈性；編書呢，則更依賴視野、格局和理性。兩者談不上冰火兩極，卻未嘗不存在相互損耗的效應(yīng)。馬非多年來置身于這種對沖游戲的核心地帶，兩方面卻都做得非常不錯。今天，步入中年的馬非，既是漢語多個重要詩歌大獎的得主，也是卓有成績的出版家，這讓人在不經(jīng)意間，又見證了馬非式的睿智與平衡（后一點(diǎn)對詩人來講，殊為難得）的一面。

擺在大家面前的這本《為時不晚》，是馬非新近推出的作品集之一。書中所選篇目，是從他三年里所寫的一千余首詩作中精選出來的。說這本書是馬非邁入中年階段的代表作，并不為過。全書共分為5輯，收錄詩作181首。如果從主題上細(xì)分，其中耐讀的篇目，則大致又可歸為意韻趣味（45首）、人生況味（17首）、諸般祛魅（34首）、世相辨真（19）、其他等幾大類。

意韻趣味類作品是詩集中的一個“大項”。它們以當(dāng)代的視角、口語的表達(dá)，展示了馬非作為一位堅定的口語現(xiàn)代詩寫作者，在詩歌中捕獲意趣、提煉韻味的能力。像第一輯中《矛盾》一詩中，“丈母娘”對“老丈人”充滿恨意，卻又擔(dān)心真把老伴兒氣死的獨(dú)白；第二輯中《三場雪》里，每一場雪后，人們尤其是路人的不同反應(yīng)；第四輯中，《在火鍋城》里，鄰座女客對閨蜜抱怨丈夫的不解風(fēng)情；《前赴后繼》對禿頂男徒勞追求頭發(fā)再生的哭笑不得……

這些詩，處處洋溢著生活的煙火氣，它們的靈感悉數(shù)來自日常，貌似隨處可見，可傳統(tǒng)詩歌——無論是古典詩歌還是傳統(tǒng)新詩、當(dāng)代學(xué)院體，從未把這類題材寫好過。馬非的口語詩，卻都把它們寫得有滋有味。

不止是生活中的趣，馬非的這類作品里，還涵蓋了文人之趣、現(xiàn)代詩的詩人之趣、寫作者的志趣，如第二輯里的《作家》、第五輯里的《我無意于標(biāo)榜自己，是真這么想的》、第三輯里的《新年快樂》《真實想法》等，都是這些寫法的代表。

書中還有不少升級版的、更為復(fù)調(diào)的“趣詩”，很難把它們簡單地歸入生活、抑或文人雅趣。像《有一種死》《公文包》《拖著蒼蠅尸體的螞蟻》《在理發(fā)店里》，它們?nèi)幼圆煌纳顖鼍埃⑸錉畹刂赶蛑匀弧⒕瘛⒄J(rèn)知、審美，作者貌似漫不經(jīng)心在陳述、復(fù)述，卻讓讀者于不知不覺間進(jìn)入了嚴(yán)肅的思考和冥想。

人生況味，也是馬非愛寫的母題。這類題材伴隨著作者年齡的增長，越來越顯出厚實與從容。如第一輯里的《驕傲》《媽》、第二輯里的《沒意思》、第四輯里的《49歲的一個夢》、第五輯的《垃圾》《紅葉》等。它們在不同程度上，都體現(xiàn)出詩人在讀解生活時內(nèi)心所抱有的寬容。先鋒詩人在犀利、敏感的同時，還可以是寬容的嗎？是的。但這種寬容一定不是我們常見的那些說教和表演，它們是活過來的、活出來的，來自寫作者對生活、對人細(xì)致入微的體察和咀嚼。

祛魅，是書中另一大批詩作的母題。生活中的俗見之魅（《夢》《最美的風(fēng)景》《不稱職的導(dǎo)演》《糾偏》《傷感》）、認(rèn)知之魅（《別信》《罪魁禍?zhǔn)住贰吨掠讶恕贰段夷芟氲降淖類盒牡氖隆罚⒚难排c膜拜偶像（《佛》《遇到李白》《醉酒》），以及在一些細(xì)小的矛盾、錯位感中所體會到的無可奈何、異樣感（《錯》《羨慕》《UFO》）。這批作品，在很大程度上承載了作者的寓意和自我教育，也表現(xiàn)出口語詩與其他類型詩歌極大的不同——教益指向的對象，往往首先是“我”，然后才是（可有可無的）他人。

寫世相題材，是口語現(xiàn)代詩作者的專長，尤其對于優(yōu)秀的口語詩人。在馬非詩歌的世相主題里，多年以來都有著某種“辨真”與“還原”傾向。如本書的《明天是星期幾》（第一輯）、《口是心非》《凌晨五點(diǎn)》《我樂于看到的腐敗》《所見》《心靈雞湯》《國際范兒》（第二輯）、《懷念》（第三輯）、《洗車》《大律師》《星期日》《驚訝》（第五輯）……它們靈感的緣起各異，矚目的點(diǎn)（表象或心理）也各異，多多少少都呈現(xiàn)出了某種驚奇和詫異。“我們的生活，發(fā)生了哪些不對勁？”這好像是馬非藏在作品后，始終沒有急著跳出來表達(dá)的一句疑問，它藏得有點(diǎn)兒深，帶有著另一種“祛魅”的意味——以現(xiàn)實五味雜陳的世相，祛詩人心中理想之魅。讓讀者讀過以后，陷入不安與沉思：人間干嘛非要五味雜陳，我們距離心中的美好和理想，還有多遠(yuǎn)！

當(dāng)然，試圖以主題分類，來硬性區(qū)分一部詩集中不同的篇目，進(jìn)而展開一廂情愿的闡釋，多少是有些武斷和粗暴的。事實上，全書也依然有大量的篇目，無法簡單地被歸入某項具體的分類之下。詩歌是什么？寫詩這項“工作”又是干什么的？半個世紀(jì)前，學(xué)者莫里斯·迪克斯坦曾在《伊甸園之門》里分析艾倫·金斯堡為什么會在大庭廣眾之下，以令人震驚的方式表演他的怪誕“朗誦”時提到，詩歌（詩人）就是來打破人們認(rèn)識上的常規(guī)的。馬非所寫的這些口語現(xiàn)代詩，在很大程度上，也正契合著這種界定。

需要指出的，目前大家所讀到的這本集子，還僅是作者三年里所創(chuàng)作的一部短詩選，它沒有收入稍長些的篇目，也沒選單獨(dú)成卷的詩著《水滴》中的篇目。不過即便如此，本書對于馬非進(jìn)入中年后的詩歌創(chuàng)作，依然起到了一種“提綱挈領(lǐng)”式的展示。相信大家品讀之下，都會有各自的心得與受益，而對現(xiàn)代口語詩的信心與期待，也會隨之加倍提升。

下面，展開這本詩集，慢慢讀下去吧。不管你之前多忙，相信你讀完之后，都會對著書的封面發(fā)出會心一笑：對，為時不晚。

2024年3月6日，成筆于津

馬非詩集精選（一）

《媽》

兒子：

“說一百遍了

還要沒完沒了

嘮里嘮叨

我媽煩死了”

我：

“說了一百遍

還要沒完沒了

嘮里嘮叨的人

才是你媽”

《瘦西湖》

瘦西湖太美了

以至于把游船上

坐在我旁邊帶著

一個小小孩的父親

變成了馬大哈

光顧著自己看風(fēng)景

一路行下來

搞得我提心吊膽

幾次出手把即將

掉下湖的孩子按住

我都不好意思了

這樣很容易

讓不明就里的人

以為我是他父親

《與敘利亞有關(guān)的一個夢》

這幾天

那個面對記者鏡頭

高高舉起雙手的

敘利亞四歲小女孩

在我的頭腦中

總是揮之不去

進(jìn)入夢境

實屬必然

在我的夢里

她并沒有變化

變化的是我

高舉雙手

和她站在一起

《打車》

從漢庭積水潭店路邊

打車前往言幾又書店

參加磨鐵詩歌獎頒獎禮

等了半天也沒打上

車都從對面過去了

于是我們轉(zhuǎn)移到對面

詭異的一幕發(fā)生了

剛剛等待的地方

駛過的車多起來

這邊一輛空車都不見

等了半天焦燥不安

我對張明宇說：

“這就是人生”

其實我哪懂什么人生

只是隨便說說

聊以打發(fā)惱人的時間

不過最后我們還是

返回馬路對面

才告成功

《懷舊》

有人在朋友圈曬出

1986年全聚德

烤鴨店的菜單

最貴的一道菜

是紅燒海參

才五塊兩毛錢

我還看懂了

他的感慨留言：

“我有點(diǎn)懷舊”

他是在用現(xiàn)在

掙來的鈔票

懷念過去的便宜

我們共有的心理

《一場雨》

離開深圳的早上

在街邊小吃店

以鮮肉包

和腸粉果腹

一場陣雨

突如其來

我沒帶傘

時間尚早

并不著急

我一邊吸食豆?jié){

一邊望著外面

奔跑的人群

被雨阻擋

卻意外地

目擊了一場雨

從下到停的

完整過程

這樣的經(jīng)歷

很久沒有過了

《三場雪》

入冬以來

不到半個月

已下三場雪

第一場雪

大人小孩都興奮

第二場雪

有人已表現(xiàn)岀

不適乃至反感

面對下在

今天早上的

第三場雪

我站在路邊打車

看見一個同樣

打不上車的家伙

大聲罵雪的娘

《車行平谷山中》

每遇急轉(zhuǎn)彎

意在提醒對面來車

小趙就按一下喇叭

然后驚起幾只喜鵲

給我一種錯覺

喜鵲是從喇叭里

飛岀去的

一路行來

在拐彎處

雖然沒有

碰上一輛車

但從喇叭里

飛岀來的喜鵲

達(dá)二十只之多

《雪后》

在雪地上

看見一串腳印

美麗極了

即便我知道

是任誰見了

都要喊打的

老鼠留下的

也沒覺得

做此判斷

有何不妥

《所見》

晨走過程中

途經(jīng)一家菜店

見兩個人正在卸車

貌似兒子的人說：

“這天也太冷了

能把人耳朵凍掉”

貌似父親的人說：

“冷得還不夠

真把耳朵凍掉就好了

這菜尤其是青菜

一斤能多賣兩塊錢”

《沒意思》

當(dāng)穿新衣

吃好吃的

成為日常

過年也就沒意思了

沒意思就沒意思吧

只要穿新衣

吃好吃的

成為日常

《雨天過秦嶺》

我睡了一會兒

睜開眼睛

以手掌擦去

玻璃上的水霧

有一陣子

我恍惚了

以為正置身于

美術(shù)館中

面對一幅超大型

水墨作品

《擁有藍(lán)天白云的村莊》

參觀昭覺谷莫村

彝族駐村第一書記

給我們介紹情況

第一句就把我逗笑了：

“我們村自然風(fēng)光好

有藍(lán)天白云……”

但是很快笑不岀來了

當(dāng)我抬起頭來

透過大樹的枝葉

看見藍(lán)天白云

不得不承認(rèn)

他說得對

《又來敦煌》

又見大漠戈壁

又見干枯的河床

又一次堅定了我

作一個科學(xué)

吹鼓手的決心

我期盼并呼吁

科學(xué)再進(jìn)步

最起碼發(fā)展到

把南方的雨水

調(diào)運(yùn)到大西北

來下的程度

《柴達(dá)木盆地》

不要抱怨

老天爺最終是公平的

地上有東西的地方

地下沒東西

地上沒東西的地方

地下有東西

當(dāng)然關(guān)于后者

還取決于你能否

挖得下去弄得出來

《羨慕》

每到金銀灘

看見牛羊

在草原上

無憂無慮

安逸地吃草

我就止不住

充滿羨慕之情

但時間一般

不會持續(xù)很久

緊隨其后

總是不可避免

來到餐桌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