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的綿密與澄澈的詩意 ——馬文秀詩集《照進彼此》讀札
這是我讀馬文秀的第二部詩集,第一部是2500行的長詩《老街口》,詩人將百年藏莊滄桑變化以詩意的語言構(gòu)建成流動的風景,呈現(xiàn)到讀者面前,用細膩的筆觸講述蕩氣回腸的故事。奧地利詩人里爾克曾說過“一棵樹長得超過了它自己。”就馬文秀的長詩《老街口》產(chǎn)生的影響,儼然已經(jīng)超越了詩歌本身。有趣的是《照進彼此》這本書的序是詩歌評論家吳思敬老師寫的,題目叫《走出老街口以后》,通讀整部詩集,感覺這個題目起得恰到好處,詩人仍在不斷地向上攀登,不斷破除自身被標簽化的印象。在90后青年詩人中,來自青海的馬文秀無疑是一位敢于自我革新的優(yōu)秀詩人。

翻開《照進彼此》,撲面而來的是生活的觸角和鮮活的詩意。第一輯“奮斗者的存在”詩人寫自己的經(jīng)歷也寫他人的經(jīng)歷,這些都是奮斗者的身影,更是一個時代的印記;第二輯“萬物皆是路標”,詩人將眼前的風景和心靈的顫音都揉碎在詩歌的語言中,詩人對石頭、一扇窗、薄霧等意象從獨特的視角闡釋,格物是一場心靈的巡回;第三輯“愛是血液里生出的玫瑰”青年時期的詩人總有著濃稠的情感,在愛的漩渦徘徊,在危險的風景中沉淪,深夜又在敏感的心緒里拼湊自己的輪廓;第四輯“一匹馬的自畫像”詩人以細膩的筆觸寫濃濃的鄉(xiāng)愁,將心事平鋪在紙上,把愛摁進每一個纖細的文字里,一匹流浪的馬,在他鄉(xiāng)回望故鄉(xiāng)時,眼角總有流星滑落;第五輯“通往時間的橋”詩人將游歷的見聞和自然的風物在心頭打磨,凝練成澄澈的文字,構(gòu)建經(jīng)歷的斷章。從詩集《照進彼此》中可以看出,詩人不是傳統(tǒng)的、單薄的、顧影自憐的形象,而是一個充滿奮斗者情懷的,內(nèi)心世界豐沛的,有血有肉情感綿密的詩人形象。
“詩歌是一種語言的語言”(瓦雷里),馬文秀的詩極具藝術(shù)性和語言張力,簡短的詩句中蘊藏著巨大的能量。詩人寫去流浪、去斗爭時的決絕,如《高更最后的大溪地》中“將沸騰的血液融進激浪/咽下親人最后的啼哭聲”,一下子將人的情緒調(diào)動起來了,有“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易水歌》)的凜冽。在短詩《朝圣者》中寫實的電影鏡頭出現(xiàn)在詩句中“岡仁波齊峰下,諸多的夙愿/被風銘刻在峰頂//漫天飛雪卻不曾驚動/叩拜的老婦,她雙手合十/俗事的舉意高過頭頂/在雙手間滾燙”。寥寥幾筆一個朝圣者的形象卻躍然紙上,好像自己也置身在岡仁波齊峰下注視著詩人眼中發(fā)生的一切。哲學的思辨是一個詩人詩歌書寫的底色,《漁網(wǎng)》中,海邊的老漁夫?qū)⑦^往的心事“反復壓縮、折疊”,在一件重復了上千次或上萬次的簡單機械的動作中,也消磨了自己的心事。“一張漁網(wǎng),能網(wǎng)住過去/也能網(wǎng)住未來”漁夫的一生不就在“網(wǎng)”中編織嗎?不就在一次又一次地撒網(wǎng)和收網(wǎng)中重復嗎?正如詩人所言“江面上濺起的水花/正如生活中數(shù)不清的哀樂”。《雕琢夢》中木匠既雕刻木頭也雕刻夢想,甚至也在歲月中雕刻自己,當詩人將視野轉(zhuǎn)移到城市中每一個平凡的奮斗者身上時,于是便有了《坐在地鐵上的赤子》《清潔工》《沙漠之花》《奔波》等充滿了生活現(xiàn)場感的詩歌,詩人寫自己也寫蕓蕓眾生,從個人的經(jīng)歷出發(fā),在日常的見聞落腳,置身生活的云泥之中,回眸時竟看到詩意的星光。冷靜的書寫狀態(tài)不僅考驗詩人詩性的純粹,還考驗詩人對語言和文字的處理能力,可見青年詩人馬文秀有著超強的洞察力和寫作直覺。
“最初的語言即一種詩”(陳東東),馬文秀在面對生活場景和自然風物時,將語言凝練成最簡潔、最原始的狀態(tài),將詩意的在場感,通過純粹的語言與讀者打通。面對繁浩的自然場景,目之所及都值得書寫,詩人在《藏羚羊》中寫道“夜晚的卓乃湖/將蒼涼掛在藏羚羊身上/讓它們四散奔逃/將孤獨感分散給荒野”當孤獨開始分裂,開始從自身的孤獨延展到周圍的環(huán)境之中時,每一個四散奔走的藏羚羊都是夜色中的自己,寥寥幾筆將意境的構(gòu)圖完成速寫。好的詩歌往往還具備除了詩歌特征之外的其他特質(zhì),如音樂性、哲學性、鏡頭感、戲劇性等,《在夏宗寺,與文秀相遇》里就有一個有趣的場景,詩人文秀與僧人文秀的相遇,“在寺院僧人端來的一杯/酥油茶中,望見了/另一個文秀//他在寺里修行/面孔上寫下清凈/我在人潮中修行/以自然為鏡,抵達世界”戲劇性的一幕被詩人馬文秀記下,這已經(jīng)不是兩個同名的人相遇這么簡單了,而是一種人生與另一種人生的相遇,在交匯時互放的光亮,碰撞出奇妙的詩意。詩人在《貓》《鷹》《火烈鳥》《夜鶯》《渡河》等作品中,以旁觀者視角對動物進行描寫,將人的情感融入其中,詩人的共情也煽動了讀者的情緒,這是一種超強的文字駕馭能力,作者的詩藝顯然已經(jīng)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與此同時馬文秀在旅途中、在季節(jié)的變化中,甚至在思緒的跌宕中,都在不停地鍛打內(nèi)心銳利的長矛,正如《平安辭》里所言“在起伏的詞語中/讓時間的證詞/激蕩在湟水河畔”這是詩人在游覽明代的古寺面對時間的滄桑,輕觸磚雕祥云時發(fā)出的嘆喟;在《初春生長》里“暖陽下,筆墨肆意/內(nèi)心的浩瀚與磅礴/在紙上跌宕起伏/如一聲鳥鳴,追逐另一聲鳥鳴//囊括一切希望,將春的訊息/帶到祖國遼闊的疆域”這是詩人在寫時間曲折、風物流轉(zhuǎn)時袒露的廣闊心胸;在《通透之美,在火焰中開裂》談到“一種通透之美,在火焰中開裂/那是錘煉后的涅槃/卻再難以找到相同的紋路”這是詩人在格物、思辨中將“物”的屬性拉高,把藝術(shù)審美的觀感與哲學理念結(jié)合的印證。詩歌評論家夏漢曾說:“一個成熟的詩人最樂于“通感”世事和自然”,由此看來馬文秀的詩歌已經(jīng)走向成熟。
處在青春時期的馬文秀怎么可能不用詩歌談?wù)勄楦心兀狂樢缓淘寡裕骸霸娛巧谡f話。”青春時期的熱烈、勇敢、真誠甚至流露出情感的綿密都是詩人“真”的體現(xiàn),但有時也會有黏糊糊,濕答答的陰郁情緒籠罩在自己周圍,“剪不斷,理還亂”。在《我們是彼此的山川》中馬文秀寫道“沒必要解釋自己的等待/我們的相愛隔著一輪圓月//在火樹銀花中/我們看到了彼此的脆弱與深情/勇敢都留在了少年/有些愛幽深而廣闊/注定無法明確進行分類”,在情感的世界中總有一些愛意不可名狀也不能準確地分類,情感的濃密被生活所羈絆,少年的勇敢也只屬于那個階段的印記,彼此遙望,互相致意,這是彼此最好的成全,忽而想起“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正是這種真切和美好。另外在《被遺忘的姑娘》這首詩中“我是風,我是浪,是你尋不到的明天/愛情,沒有爪牙,渾身長滿眼睛”,在感情的世界中詩人心緒翻涌,質(zhì)疑,甚至否定,多種情緒在腦海里纏繞,可最后還是選擇“寧愿沉淀在夢中,做你的影子”。情感的糾結(jié),思想的瘋長,如浪花一般,一浪接著一浪拍打著,這不就是青春中的我們在“迷人的危險中”沉溺的樣子嗎?且不止如此,“我要上南山,為你摘下最絢爛的向日葵/把每一個相安無事的離別/刻在,無字碑上/祭奠過去單純的日子/寧愿去相信,你得了絕癥的事實”(《琴聲如訴》),詩讀到這里,腦海中忽地閃過舒婷《神女峰》的句子“與其在懸崖上展覽千年 不如在愛人肩頭痛哭一晚”,把每一次別離都當作是最后一次,把每一次懷念,都當作是對過去“單純的日子”的祭奠,哪怕是謊言,哪怕是遠隔重山,作者仍發(fā)出“愛是血液里,生出的玫瑰”這樣的呼喚,即使深知“相愛是一場冒險,得失不足掛齒”也要將自己燃盡,以熱烈和熾熱的心去消融冰雪,然后以整生的愛等待一個春天。青春中的我們深情糾葛,悵然若失,有時會幻想重新來過,但歸根結(jié)底都是對曾經(jīng)的自己不能釋懷。人在經(jīng)歷中不停成長,終于在“照進彼此”的那束光中找到答案。
故鄉(xiāng)是詩人最柔軟的根部。來自青海的馬文秀從老家“簸箕灣”出發(fā),讀書上學工作,從青海輾轉(zhuǎn)到了北京,在外的游子難免有對故鄉(xiāng)的思念,對親人有牽掛。詩人筆下的故鄉(xiāng)肯定不是現(xiàn)實的地理坐標,已經(jīng)通過詩人“意象群”的建構(gòu)了一個精神故鄉(xiāng)或是文學故鄉(xiāng)。馬文秀童年的記憶在心底仍有著深深的烙印,“童年的歡樂/不止在田野/更在蒼茫的暮色中/頭枕著山崗,向往遠方/太多的訴說晚霞聽了也會溜走,便學會自言自語//簸箕灣足夠下/小到站在山坡上/能聽到每一家的喜怒哀樂”,詩人筆下的簸箕灣已經(jīng)成了大多數(shù)有鄉(xiāng)村記憶的故鄉(xiāng),細膩的筆觸,溫柔的情感,作者表達的正是自己對故鄉(xiāng)澄澈的情感。此外詩人還對自己與故鄉(xiāng)的關(guān)系進行過辯證思考,“不要在故鄉(xiāng)身上尋找自己/而要在自己身上/尋找故鄉(xiāng)的印記”,身處異鄉(xiāng),我們本身就具備故鄉(xiāng)的獨特印記,我們總能在人群中精準地找到與自己身份相似的人,這個過程也可以說是尋歸故鄉(xiāng)。詩人將自己隱喻為一匹游走他鄉(xiāng)的馬,在《想念已落滿雪》《父親的本命年》《心事移交》等動情的篇目中,讓人讀著讀著就會潸然淚下,詩人寫自己身處他鄉(xiāng)對家鄉(xiāng)、對親人的思念和心底的虧欠,一句一句戳動著讀者的內(nèi)心,“漂泊在外,父母生病/伸不到一雙照料的手,虧欠就越深”(《虧欠》),這不就是生活最生動真實的寫照嗎?詩人用情來抵達讀者內(nèi)心,而非用技藝渲染辭藻迎合情感,用最純的真,寫最深的情。
近年來馬文秀游歷過許多地方,如新疆、浙江、山東、河南、山西、四川、海南等諸多省份和地市,祖國的大好河山很多地方都有她的足跡,寫下一首首游行組詩,是記錄也是致敬。在游歷中洗滌心靈,面對自然抒發(fā)內(nèi)心的情感,這些都是詩人的成長痕跡。在后記中詩人談到“自然催生出的詩句,成了我與自然對話的一種方式,這種方式讓我與自然融為一體”,看來作者的境界已經(jīng)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這本詩集寫作者也寫朋友,寫故鄉(xiāng)也寫家人,寫自然風物也寫心緒的起伏,點點滴滴都是作者成長的印記,也可以說以寫詩的方式向生活的致意。文字中情感的綿密與澄澈的詩意交互,正如午后陽光的一瞬,翻開閱讀“照進彼此”。
作者簡介:陳磊超,河南長垣人,現(xiàn)居鄭州,90后青年詩人。
作品見《河南日報》《光明日報》《青年詩人》《大河》詩歌《綠城詩刊》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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