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千郡是北京師范大學(xué)附屬實驗中學(xué)高三的學(xué)生，喜歡文學(xué)創(chuàng)作，《夏天已經(jīng)過去》是她在實驗中學(xué)就讀六年期間出版的第二本詩集。這本詩集收錄了她最近三年間創(chuàng)作的詩164首，表現(xiàn)了這位學(xué)生詩人的所思所想、所感所遇，展現(xiàn)了一個少年學(xué)子在師長幫助下的成長歷程。

  

彭千郡的詩

 

● 十七歲的自白

 

引子：

 

“生活總不如戲劇，戲劇會把結(jié)局講清楚。”

昨晚我告訴他寂寞的側(cè)臉

“好的，壞的。”

 

我其實說過自相矛盾的話

“生活就像等人，我在過知道結(jié)局的生活。”

 

“現(xiàn)實有很多盲點。”

他把我的矛盾解決得很好

結(jié)局總是有的 不那么清楚而已

 

他病得比較久了

見過詩壇喧嘩的年代

呆過沒有手機定位的公安廳

所以他比較明白

 

不像我

年輕得心安理得

 

第一段話：

 

“等人的時候我知道能否等到，

也知道等到了，對方臉上的表情。”

這個理論誕生的時刻

我在等一個法國人

 

他的眼窩像黑白電影里的孤女

我等他就像我等他的國家

我等他就像我等安娜卡列寧娜的火車

穿復(fù)雜的衣服 用裁紙刀閱讀

 

他告訴我

和厭惡一樣 向往也是偏見

 

浪漫之都就是萬人空巷的偏見

 

第二段話：

 

雨從昨天下到今天

北京突然反冬

 

我跟著一位高鼻梁的先生走進咖啡館

他不是我常常說的那位高鼻梁

 

他喜歡自己離開的地方嗎

他喜歡自己要去的地方嗎

這位高鼻梁要是不喜歡

那位業(yè)已消失的高鼻梁喜歡嗎？

 

可能是不喜歡北京的冬天

所以回到了老地方

其實這里的夏天沒有那么無法忍耐

 

說到底

“生活總不如戲劇。”

咖啡客的去向暗含無限的可能

無限的可能是我無限的盲點

 

第三段話：

 

我想把詩寫得像一封寄往普羅維登斯的信

 

去年夏天就像我這一生

從一開始就石沉大海

卻永遠不知道它具體經(jīng)歷了些什么風(fēng)浪

 

只有十七歲的女孩子

才有權(quán)窺視自己的盲點：

“我可以想象，信對方一封也沒收到。”

只有十七歲的女孩子

才有權(quán)膽大包天：

“我已經(jīng)知道，這一生會無比糟糕。”

 

而他病的比較久了

所以他比較明白

明白我是個古怪的 生病的

年輕不安分的

 

尾聲：

 

風(fēng)暴里我們不可能是彼此的錨

因為他比較老了

錨應(yīng)該已經(jīng)有了

 

而我年輕得心安理得

風(fēng)雨飄搖 

 

 

● 雪日

 

在門口我繞過

鞋帶纏在一起的靴子

 

鞋面應(yīng)該有雪污

地板應(yīng)該有積水

我噤聲

應(yīng)該能聽見窗外下雪的聲音

應(yīng)該能聽見時間一小口一小口

吮吸著冬天

 

這應(yīng)該是有雪的日子

我應(yīng)該在鋪獸皮的木屋里

 

最后當(dāng)然都是假的

 

但我也會以為

自己站在監(jiān)獄的門廊

聽見死刑上膛的聲音

但我也會以為

走出晦暗幽長的人物關(guān)系

外面是蒼茫的雪原

 

最后當(dāng)然還是要承認(rèn)

不會有人來通知我他販了毒 燒了房子

他也沒有謀殺我的雪日

 

說不定他其實是個很好的人

 

在舊年的冬天產(chǎn)生這樣的想法

接下來的日子就沒人可以怪罪了

 

我打起冷顫

寒冷是真的

 

我想象木屋正中壁爐在熊熊燃燒

木屑噼啪作響

于是我漸漸地暖和起來

在舊年的最后一個雪日

 

 

● 禮炮

 

送走最后一個客人

他就去參加婚禮

 

她不知道他古怪的名字

從哪首唐詩里來

他說是父輩俗氣的期待

她不知道他臥蠶下的口罩

是不是為了保護那些脆弱的首飾

他說在這個閉塞的城市

一切都蔓延得太快

 

對于這個城市她什么都不清楚

所以他得告訴她

這里一切都很貴

這里只能買小小的房子

所以他得告訴她

如何假裝這是一只戴了很久的戒指

 

她似乎對這個城市以外的事情

一清二楚

她似乎很確定

自己的名字從哪里來

 

那么

從此以后，很久都不再來香港了嗎？

 

是的

對于香港來說，很久都不再來了

對于他來說，永遠都不再來了

 

送走最后一個客人

他就去參加婚禮

婚禮不是他的

香港也不是他的

 

最后這個客人是他的

 

這其實也是她

此刻唯一確定的事

 

車窗外全世界的輝煌飛速倒退

她耳邊響起婚禮的禮炮

她就在這禮炮里痛哭失聲

 

● 漩渦

——于新加坡

 

（一）

如果我在雨樹圍成的彎道里

寫入女子

她會是美的

 

不提她的詩書教養(yǎng)

不問她和誰心有靈犀

純粹的

官能性的美

 

攜帶寨卡的蚊蟲潛伏于陽光下

她依舊暴露蜜色的肌膚

 

樹冠與樹冠之間她高速滑行

流進漩渦的中心

 

而所有寫在中心的事物

都注定要失去

 

（二）

有人預(yù)感自己的死

就如同我們預(yù)感大雨

黑云壓境

熱帶樹冠無風(fēng)中靜默著

 

半夢半醒時我聽到有人呼喊

聲嘶力竭

一位母親，我以為

一位母親

她的喊叫順著我的血液流過床單

 

早上他們告訴我

是一個喝醉的男人

“誰來救救我！”

 

他以為自己身處險境

我在他的瀕死中入眠

 

有人預(yù)感自己的死

就如同我們預(yù)感大雨

忽而起風(fēng)時

我感覺到素未謀面的神

 

他知道自己需要救援

他知道自己在風(fēng)暴里成了一座孤島

 

大雨滂沱

 

 

● 小說

 

故事可以結(jié)束在突如其來的風(fēng)暴里

沒有人歸來

也沒有人淋雨

 

人們建議我寫小說

但我所有的盡是結(jié)局

不知道雨季怎么開始

不知道人們怎么相遇

 

人們不建議我做記者

但我可以從報紙里偷一個相遇

雨季從曬傷開始

他的雨傘交換她的陽傘

 

故事結(jié)束在黑云壓境的風(fēng)暴里

沒有人歸來

也沒有人淋雨

 

 

● 白象

 

清洗芒果的時候我想起大象

大象彎彎的背躬

海明威說

“白象似的群山”

落日是白象生病的眼睛

 

海明威說

有個盲人從不吸煙

因為他看不見煙霧升起

我見過

有人為了通透的冰打開酒瓶

 

再也不能重新成為水

 

白象似的群山

群山之中山泉斷流

 

再也不能重新成為水 

 

 

● 人群

 

上帝打碎了他的沙瓶

彩色的沙子陷入無序

 

這是我們?yōu)槭裁聪嘤?/SPAN>

 

你今天好嗎

 

自此每一句“很好”背后

都是一粒沙的傷口

 

我將走遍世界窺視這些傷口

 

“人們講述，因為他們寂寞。”

“人們講述，因為他們恐懼。”

 

人們恐懼自己的寂寞

 

上帝打碎了他的沙瓶

彩色的沙子陷入無序

這是我?guī)滋靵砦ㄒ坏亩叹?/SPAN>

我用它打斷你

 

你重新開始講述

我就重新回到我的寂寞里去 

 

 

● 煙花

 

大雨來臨的時候

我們等待

他手腕架在欄桿 架著他的香煙

 

煙霧消失在蒼白的對岸

對岸有花窗

仰起頭玻璃碎片掉進我的眼睛

 

他知曉北島

夢和酒杯相撞

他說這個國家很多人知曉北島

 

我跨越大洋

聽他談熟悉的名字

告訴他我什么也沒有追逐到

 

獵人敗興而歸

歸途沒有帆船

 

獨立日前夜我頭頂空無一物

遠處焰火隱隱作響

好像大雨前的雷鳴

 

他是否知道翟永明寫煙花？

“她們最終落入寂寞”

 

大雨最終會停下

所以我們等待

他香煙火星隕落 如同煙花 

 

 

● 如果有來生

 

我們活過一次就等于沒有活過。生命是一張成不了畫的草圖——米蘭·昆德拉

 

來生我會是一個高大的男子

沉默寡言

 

學(xué)生時代有關(guān)生物和化學(xué)

有關(guān)實驗室消毒水的氣味

后來拿起手術(shù)刀

 

我切開的都是皮肉

我觸摸的都是人

我的生活充滿實實在在的物質(zhì)

 

有天我走出手術(shù)室

宣布這一世的女孩死在手術(shù)臺上

沉著 冷靜 缺乏感情

 

“整整一世

她都和摸不到的事物相關(guān)

我打開胸腔

也總算看到血管”

 

 

● 漂泊

 

這個時候

我坐標(biāo)北京的窗戶應(yīng)該被閱兵的飛機吵醒

我抬頭

以為美國警用直升機是今晚的月亮

 

一行人啟動了他們的黑色卡車

我靠在禁止停車的站牌上

嘿

遠遠地走開吧

遠遠地

走開

 

我?guī)Я艘患L(fēng)衣

卻沒有用它抵擋什么凜冽

直到今天把領(lǐng)子也豎起來

我找到了救生樓梯的方向

卻從未有逃生的需要

直到今天走下它

想看看自己的旅店窗戶

 

在電燈的線路斷裂之前

它都會堅定不移地為我亮著

 

你是不是也曾經(jīng)覺得

離開床頭的那盞臺燈

你就開始漂泊

傻瓜

工業(yè)為我們準(zhǔn)備好了一切

任何一個地方的光明都盡職盡責(zé)

 

去吧站進窗外那些陌生的景色

看著那些揚言萬年的星星在下一秒墜毀

我們準(zhǔn)備好了一切

 

我們從一開始就漂泊